天光未亮，寒气蚀骨。
安远侯府门前，沈逾明勒马而立。他身后是十名精挑细选、眼神坚毅的核心工匠，以及一队五十人、神情肃穆的兵部护卫。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乐喧天，只有马蹄踏碎薄冰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黎明中传出老远。
沈翰站在阶上，蟒袍在晨风中微动，他看着马背上腰背挺直、眉宇间已褪尽纨绔之气的儿子，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句沉沉的嘱咐：“逾明，北地苦寒，险阻重重……万事，谨慎为先。”
“父亲放心，孩儿明白。”沈逾明拱手，目光掠过父亲鬓边新添的几缕霜色，心头微涩，旋即被更坚硬的决心取代。他调转马头，目光扫过身后这支小小的队伍，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出发！”
马蹄声骤起，踏破京城最后的宁静，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射向风雪弥漫的北方。
离京三十里，官道尚且平整。但越往北，天气愈发酷烈。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刮过裸露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暖意。雪花不再是京城的柳絮轻扬，而是如同沙砾般，被狂风裹挟着，劈头盖脸地砸来，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道路迅速变得泥泞不堪，被往来车马和冻融交替折磨得坑洼不平。装载着较重工具和部分精细物料的马车，轮子深深陷入泥淖之中，任凭车夫如何吆喝，驮马如何奋力，也难以前行。队伍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如同陷入粘稠的沼泽。
“先生，照这个速度，赶到镇北关至少需二十余日。”负责统筹行囊的老工匠陈伯，抹去胡须上凝结的冰霜，忧心忡忡地赶到沈逾明马前，“如此一来，留给施工的时间，便不足一月了！北地二月，冻土未消，施工本就艰难，工期太紧，只怕……”
沈逾明勒住躁动的坐骑，望着眼前停滞不前的车队，以及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旧拼尽全力推车的民夫和兵卒，眉头锁成了川字。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何尝不知时间紧迫？军令状如山，逾期不至，或工程有失，都是掉脑袋的大罪。
他不能等，也等不起！
目光扫过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马车，又掠过身边那些虽面露疲态却仍努力维持队形的工匠和护卫，一个决断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不能再这样下去。”沈逾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传入每个人耳中，“传令：卸车！所有笨重物料、非即刻必需之工具，全部卸下，登记造册，由陈伯带领十名护卫、半数民夫，持我手令与兵部文书，组建后续车队，按原计划缓行运送！”
众人皆是一愣。卸车？那他们先行部队带什么？
沈逾明目光锐利，继续道：“其余人，包括我在内，只携带核心图纸、贴身工具、七日干粮及必要药品，轻装简行，全部换乘马匹，即刻出发！”
“全部骑马？”一个年轻的匠人失声惊呼，脸上血色褪尽，“沈……沈大人，我等……我等只是匠户，并非军伍出身，许多人……并不擅骑术啊！”他声音发颤，带着恐惧。在这等恶劣天气下，让不谙骑术的人长途奔驰，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
沈逾明目光扫过那些面露难色、甚至有些苍白的脸庞，心知这是最大的难关。但他没有退路。
“不会骑，就学！在路上学！”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威严与决绝，“时间就是性命！我们早一日到达镇北关，便多一分准备，多一分胜算！早一日将‘擎天闸’立起来，关城的将士便少流一分血，我大雍北疆便多一分安宁！”
他猛地一抖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沈逾明稳坐马背，身姿挺拔如松，声音在风雪中激荡：“我知道此举艰难！但想想我们为何而来！不是为升官发财，不是为博取虚名！是为了让我大雍边关永固，是为了让北狄铁蹄再难踏破我们的家园！这点苦，这点险，与我们身后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相比，算得了什么？！”
他目光如炬，逐一扫过众人的脸庞：“告诉我，你们怕不怕？”
短暂的沉默后，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护卫率先吼道：“不怕！跟着沈大人，刀山火海也敢闯！”
“对！不怕！”
“人死卵朝天！豁出去了！”
匠人们被这气氛感染，胸中豪气顿生，那点对骑马的恐惧，竟被一股更炽热的情感压了下去。连最初惊呼的那个年轻匠人，也咬紧牙关，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沈逾明赞许地点头，随即翻身下马，亲自示范如何检查马具，如何正确上马，如何控制节奏节省马力。他没有丝毫架子，动作耐心而精准。然后，他率先跃上马背，喝道：“所有人，检查马匹，带上行囊，跟我走！”
命令一下，整个队伍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迅速行动起来。卸货的卸货，换乘的换乘，虽有忙乱，却在沈逾明有条不紊的指挥下，效率奇高。不过半个时辰，一支由六十余骑组成的轻骑队，便脱离了笨重的车队，如同离弦之箭，冲入了茫茫风雪之中。
接下来的路途，才是真正的考验。
对于许多匠人而言，骑马赶路不啻于一场酷刑。大腿内侧很快被粗糙的马鞍磨破，鲜血混着汗水浸湿了裤管，每一下颠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凛冽的寒风如同冰水浇头，脸颊、耳朵、手指很快失去知觉，冻疮遍布。饿了，只能就着寒风啃几口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渴了，抓一把雪塞入口中，冰冷的雪水顺着喉咙滑下，激得全身一颤。
沈逾明始终骑行在队伍最前方，为众人破开风雪。他的骑术也并非顶尖，同样被颠簸得浑身酸痛，冻得脸色发青，但他腰背始终挺直，没有一丝摇晃，仿佛一座永不倾倒的灯塔。他时不时拉紧缰绳，控制马速，确保队伍不会拉散，更会在休息时，不顾自身疲惫，检查匠人们的伤势，亲自为他们涂抹冻疮膏，分享自己节省下来的清水。
夜幕降临时，他们寻一处背风的山坳或废弃的烽火台歇脚。篝火燃起，带来微弱的暖意。沈逾明并不让大家立刻休息，而是就着火光，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出简易的“擎天闸”结构图，反复讲解关键节点的施工要点、可能遇到的困难及解决方案。
“北地冻土深厚，基础开挖需先用火烤，再辅以特制工具……”
“构件连接处的防锈处理至关重要，我改进了配方……”
“大型构件吊装，可因地制宜，利用滑轮组和杠杆……”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结合实地可能遇到的情况，让匠人们听得如痴如醉，不仅忘记了身体的疲惫与疼痛，更对即将展开的工程充满了信心与期待。他们看着沈逾明那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专注和智慧的侧脸，心中那份最初的敬畏，渐渐转化为由衷的敬佩与信赖。
这位年轻的贵公子，与他们同吃同住，身先士卒，更拥有着他们难以想象的渊博学识和惊人魄力。跟着这样的主事官，还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
日夜兼程第七日，队伍已深入北地州府。地貌从平原变成了连绵的丘陵与光秃秃的山地，植被稀疏，满目苍凉。沿途开始出现零星逃难的百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废弃的村庄，焦黑的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创伤。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护卫们的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刀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这天傍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谷地扎营。篝火刚刚升起，负责外围警戒的雷豹便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沈逾明身边，脸色凝重，低声道：
“先生，阿成传来密信。镇北关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复杂。”
沈逾明拨弄篝火的手微微一顿，火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说。”
“守将杨宗毅老将军，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将，性格耿直甚至有些固执，对朝廷派个‘工匠’来指导防务，极为不满，认为这是纸上谈兵，儿戏军国大事。其麾下部分将领也持观望和抵触态度。”
沈逾明面无表情，这在预料之中。沙场老将，最看不惯的便是空谈之辈。
雷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此外……关城内，似乎有不明势力活动，蛛丝马迹显示，可能与塞外有关。我们前几日派去递送先行文书的兄弟，在关外五十里处，差点遭遇‘马匪’袭击，对方身手狠辣，不似寻常匪类。”
内外交困！
沈逾明眼神一凛。果然是个龙潭虎穴！不仅有内部的排斥，还有外部的杀机！那所谓的“马匪”，恐怕与“幽影阁”脱不了干系。
“还有，”雷豹补充道，“我们沿途留下的暗哨发现，有身份不明的人马，一直在远处若即若离地跟着我们，行踪诡秘，似是齐王麾下风格。”
齐王的人，也到了么？是想看他如何出丑？还是想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
沈逾明沉默片刻，抓起一把雪，在掌心用力揉搓，刺骨的冰冷让他头脑愈发清明。他看向跳动的火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无妨。我们本就不是去争权夺利，也不是去与人斗气的。我们是去解决问题，是去用实实在在的成果说话。杨老将军不满，我便做出让他无话可说的成绩！关城有鬼，我便将这鬼揪出来！有人想跟着，那就让他们跟着，看看我们是如何在这北疆绝境，立起不世之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与力量，仿佛一切艰难险阻，都已在他算计之中。
“让我们的人收缩回来，不必与当地势力或齐王的人冲突。保存实力，集中精力，确保我们到达镇北关后，能立刻、高效地展开工作。至于杨老将军那里……”沈逾明目光幽深，“我自有办法让他改变看法。”
雷豹看着沈逾明在火光下坚毅如磐石的侧脸，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重重抱拳：“是！属下明白！”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沈逾明沉静而坚定的面容。他抬头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穿越了肆虐的风雪。
清辞，你此刻在做什么？可曾……用过哪套工具？京城的风波，是否已平息？
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挂，如同细密的丝线，缠绕在心尖，带来微涩的暖意。但他很快便将这丝柔情压下，目光再次投向北方那漆黑如墨、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夜空。
眼前，唯有镇北关！唯有那场必须打赢的硬仗！
他握紧了怀中那本带着清浅墨香的札记，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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