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咱说这李采臣,被那黄崖关下的玄阳子一番话,给说得是三魂丢了七魄,跪坐在地上,脑子里跟跑过一万匹脱缰的野马似的,嗡嗡作响。
他不是撞了大运,他是掉进了一个温柔的陷阱!
他不是娶了个天仙媳妇,他是被人家当成了牲口,就等着养肥了替主家挡刀!
这认知,比当初那道天雷劈在身上,还让他觉得疼,还让他觉得冷。那雷,劈的是肉;老道这番话,劈的是心!
玄阳子看着他那副魂不守舍、丢了魂儿的模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弯下腰,一把将李采臣从地上拽了起来,那干瘦的手,力气却大得惊人。
“行了!少跟贫道来这套!”玄阳子没好气地啐了一句,“是爷们儿,就自个儿站直了!贫道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在这儿哭天抹泪当个娘们儿,是让你自个儿心里有个谱!”
李采臣被他一拽,踉踉跄跄地站稳了,可那眼神还是直的,嘴里喃喃道:“可……可是……我不信……,她……她待我那么好……”
“好?”玄阳子冷笑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这榆木脑袋!这世上的事,眼见都未必为实,更何况是人心隔肚皮!”
他看李采臣这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模样,也懒得再跟他废话。
玄阳子把手伸进了怀中,在怀里摸索了半天,啥也没摸出来,最后只能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在李采臣的眉心重重一点!
“贫道给你个法子,是真是假,你自个儿回去验!”
“你记住了,你这身子骨,早已不是凡胎。你那血里,藏着当初那道天雷剩下的一点‘根儿’,是这天地间至阳至刚的东西。但凡是妖物,无论她道行多高,藏得多深,都属阴。阴阳不容,这是天底下最大的规矩!”
玄阳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咒一般,钻进李采臣的耳朵里:“你回去,取一碗清水,悄悄刺破指尖,滴入一滴指尖血,将那血在水里搅匀了。你让她喝一口,只一口便知!”
“若是凡人,喝下这碗水,便如同喝了碗参汤,只会觉得神清气爽,百病不生。”
“可若她是妖,”玄阳子说到这儿,死死地盯住李采臣的眼睛,“那你这滴至阳之血,入她腹中,便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得疼得她满地打滚,腹痛如绞,一时三刻之内,动弹不得!到那时候,是人是妖,你一看便知!”
传授完这法子,玄阳子便不再多言。他深深地看了李采臣一眼,那眼神里,有怜悯,有考验,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拍了拍李采臣的肩膀,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法子交给你了,路,在你自个儿脚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等着将来替人挡灾;还是当机立断,斩断这孽缘,求一条活路……小子,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转过身,背着手,迈着那四平八稳的步子,晃晃悠悠地就朝着山里走去。李采臣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七八步,身影一晃,就跟那水墨画似的,渐渐地淡了,散了,最终消失在了山口的薄雾里。
真走了。
就剩下李采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刻着“黄崖关”三个大字的破牌坊底下,手里仿佛还攥着老道留下的那套“辨妖”的法子,心里头却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生生地剜掉了一块肉。
他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下的山,怎么走回的天津城。
他一路走,一路想。脑子里,一会儿是老道那张布满皱纹、言之凿凿的老脸;一会儿,又是白七姑那张在油灯下为自己缝补衣裳时,温柔娴静的、比花还娇媚的侧脸。
老道说,河边的相遇是假的,是她设的局。
可他记得,她把他从河里救起来时,眼神里的那份关切,不是假的。
老道说,刨出的横财是假的,是她下的饵。
可他记得,她拿到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张罗着要给自己换一身好衣裳,那份喜悦,不是假的。
老道说,她杀王秃子是为了嫁祸自己,把自己牢牢捆住。
可他记得,王秃子冲进院里撒泼时,她第一时间就从屋里出来,挡在了自己身前,那份维护,不是假的。
老道说,她图的是自己身上的“天雷本源”,是拿自己当“挡箭牌”。
可他记得,那个在街上,抄起杀猪刀护在他身前的女人,眼神里的那股子煞气,不是假的。
这一切,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想不明白。他觉得自个己的脑子,就像是被那漩涡给搅过一样,成了一团浆糊。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自家小院的门口。他看着那扇熟悉的院门,往日里,这是他最盼着回的地方,因为门后头,有热茶,有热饭,有一个等着他的人。可今天,这扇门,在他眼里,却重若千斤。
他不敢推。
他在门口站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直到街坊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才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推开了院门。
他刚一进院,屋里的门帘“哗啦”一声就被人掀开了。白七姑快步从屋里迎了出来,她身上还系着围裙,显然是一直在灶台和门口之间来回张望。
“采臣!你可算回来了!” 她一看见李采臣,那双一直紧蹙着的秀眉才略微松开,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焦急和后怕,“那老道呢?他……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她快步走到李采臣跟前,刚想伸手拉住他,却又猛地停住了。她看清了李采臣那张煞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失了魂儿似的眼睛。
“你……你怎么了?” 白七姑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脸怎么这么白?”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摸他的额头。
李采臣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
就这一下,白七姑的手,僵在了半空。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就凝固了。
李采臣也知道自己这一下不对,心里又悔又慌,赶紧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地撒了平生第一个谎:
“没……没事,七姑。我……我没追上那老道,在山里头……迷路了,绕了半天才出来。饿……饿的。”
白七姑看着李采臣那躲闪的眼神和僵硬的笑容,心里“咯噔”一下。
她冰雪聪明,哪里看不出他有心事。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手,脸上重新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尴尬,根本没有发生过。
“行了,知道你饿了。”她转身重新系上围裙,柔声说道,“你先去屋里坐着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饭马上就好。”
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厨房。
李采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更乱了。他怀着这种七上八下的心情,走进屋里。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旁边还温着一壶酒。
他一个人坐在桌边,坐立不安,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老道传授的那个法子,和那句句诛心的话。
他想不明白,也理不清。整个人,就跟那被线牵着的木偶似的,变得有些麻木了。
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落在了白七姑放在窗台上、那个装着针头线脑的笸箩上。他起身,如同梦游一般,从里面拿起了一根最细的缝衣针。
他看着那根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的针,手有些发抖,但眼神却是空的。他甚至都没想好要干什么,就那么着,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将那针尖,在自己的中指指尖上,轻轻地扎了一下。
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就渗了出来。
他看着那滴血,没有惊讶,也没有后悔,只是那么木然地看着。 随即,像是机械地执行着某个命令,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干净的茶碗,倒了半碗清水。他睁着眼,看着那滴血从指尖滴落,在清水中缓缓散开,然后拿起筷子,一圈一圈地,慢慢搅匀。
一碗决定他下半辈子命运的水,就这么备好了。
他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的菩萨。
“采臣,饭好了!”白七姑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醋溜木须,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一进屋,就看见李采臣还跟刚才一样,直勾勾地坐在那儿发愣。
“采臣?回神儿了!” 她把菜放在桌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发愣呢?是哪儿不舒服吗?”
“啊?没……没事。”李采臣浑身一激灵,像是才活过来一样,慌忙站起身,“就是……累的。”
俩人对面坐下,默默地吃着饭。
李采臣食不知味,那碗放在他手边的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他的每一次扒拉饭,每一次夹菜,眼角的余光,都忍不住往那只青花瓷碗上瞟。
他心里头,乱得就跟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似的。
吃完了饭,白七姑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收拾着碗筷:“折腾了这一天,又在灶台前熏了这一晌,还真是有点渴了。”
她说着,目光很自然地,就落在了桌上那碗早就备好的凉白开上。她一手端起碗筷准备起身,另一只手,顺势就朝着那只水碗伸了过去。
李采臣的心,在那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念头都消失了,只剩下老道那句“疼得她满地打滚”的魔音,在疯狂地回响!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抢先一步伸出手,用一种看似随意的姿态,将那只碗,轻轻地按住了。
他的指尖,甚至碰到了白七姑那微凉的手指。
白七姑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有些讶异地看着他:“采臣?”
李采臣端着那碗水,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他不敢看白七姑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碗里的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凭着本能,胡乱地找着借口,声音都有些发干:
“这……这水都凉透了。你……你今天累着了,喝凉的不好。我……我去给你烧点热的。”
他话说得又快又急,也不等白七姑反应,就好像生怕自己会后悔一样,猛地仰起头,将那碗凝聚了他一下午所有恐惧、怀疑与挣扎的“辨妖水”,“咕咚”一口,自己个儿喝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放下碗,依旧不敢抬头看她。
屋子里,静得可怕。
白七姑看着他,看着他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张写满了愧疚与痛苦的侧脸,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傻样儿。”她轻声说。
夜,渐渐深了。
喜欢半仙儿传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半仙儿传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