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听雪苑内一片寂静。
楚曦换下沾染了夜露与淡淡血腥气的夜行衣，由碧桃伺候着梳洗。
温热的水流滑过肌肤，带走疲惫，却带不走眼底那簇冰冷燃烧的火焰。
碧桃小心翼翼地为她手臂上那几处被毒虫叮咬的伤口涂抹灵药，看着那迅速收敛愈合的痕迹，眼中满是惊叹与后怕：“小姐，这药真是神了！您下次可不能再这般冒险了！”
楚曦没有回答，只是透过氤氲的水汽，看着镜中自己越发清晰坚定的眉眼。
冒险？
从她重生那一刻起，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畏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去准备一下，”她声音平静地吩咐，“稍后，我要去见一个人。”
碧桃一愣：“小姐要出门？去见谁？”
如今府外危机四伏，她实在不放心。
楚曦拿起那枚从百蛊斋老者身上夺来的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冰冷的“斋”字，眸中寒光流转。
“不必出门。”她淡淡道，“就在府里见。”
她需要主动迈出这一步。
裴寂展示了“诚意”，她也在鬼市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与决心。
是时候，将这种心照不宣的“合作”，推向更实质的阶段了。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沉吟片刻，落笔。
这一次，她写下了明确的称谓，虽然依旧没有署名：
“九千岁钧鉴：昨夜鬼市一行，略有收获，臂上添新痕数道，幸得君所赠灵药，无碍。然‘幽冥’之影，已迫在眉睫。曦，恳请一见，共商破局之策。地点，可由君定。”
她将信纸折好，放入信封，依旧用火漆封口，但这一次，她在火漆上，用发簪尾端，极其细微地刻下了一个几乎无法辨认的、扭曲的虫形标记——与那令牌上的图案有几分相似。
这是她传递的信号：她已触及核心，并且，准备好了。
“碧桃，将这封信，送到上次那个地方。”她将信封递出，语气不容置疑。
碧桃看着小姐那平静之下蕴藏着风暴的眼神，知道劝阻无用，只能郑重接过：“是，小姐！”
信送出去后，楚曦并未焦急等待。
她如同往常一样，用了早膳，然后去了后院，继续跟着陈、孙两位嬷嬷练习。
今日她练习的格外专注，将昨夜生死搏杀中感悟到的不足，一一融入招式之中，动作越发狠辣果决。
她知道，力量，是她与裴寂对话的底气之一。
晌午刚过，楚曦正在房中翻阅那本裴寂所赠的笔记，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幽冥引”与黑巫族少主的信息，院外传来了通报声。
“小姐，府外有位自称姓‘严’的公公，说是奉了九千岁之命，前来为小姐……诊看手臂上的伤势。”碧桃进来禀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与诧异。
诊看伤势？
楚曦眉梢微挑。
裴寂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而且，用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
“请进来。”她放下笔记，整理了一下衣裙。
很快，一位面容白净、眼神沉静、穿着普通内侍服饰的中年太监，在碧桃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他步履沉稳，气息内敛，看似寻常，但楚曦却能感觉到，此人绝非普通内侍。
“奴才严禄，参见楚小姐。”严公公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平和。
“严公公不必多礼。”楚曦虚扶一下，示意碧桃看座看茶。
严公公却并未落座，而是微微躬身，目光落在楚曦的手臂上：“九千岁听闻小姐不慎被毒虫所伤，甚是挂念，特命奴才前来，一是代为诊看，二是……九千岁说，若小姐伤势无碍，午后未时三刻，可于府中‘临水轩’一叙。”
临水轩？
那是镇国公府花园中一处建在湖心、只有一条九曲回廊相连的亭阁，视野开阔，环境清幽，且极易防备外人靠近窃听。
裴寂竟连她会面的地点都考虑得如此周到，显然对她府中情形了如指掌。
楚曦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九千岁挂心，也辛苦严公公跑这一趟。我的伤势已无大碍。”她挽起袖口，露出那几处几乎看不见痕迹的伤口。
严公公上前一步，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小姐洪福，伤势确已痊愈。那奴才便回去复命了。”
他行礼告退，自始至终，未曾多看一眼他处，也未曾流露任何多余的情绪。
送走严公公，碧桃忍不住低声道：“小姐，这……”
“准备一下，未时三刻，去临水轩。”楚曦打断她，语气平静。
未时三刻，阳光正好。
楚曦独自一人，沿着九曲回廊，走向湖心的临水轩。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裙，发间只簪了那支藏有“醉仙藤”粉末的珠钗，袖中暗袋里，是那柄“破障”匕首。
临水轩四面通透，轻纱曼舞。
亭中石桌上，已备好了清茶与几样精致的点心。
而裴寂，已经到了。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亭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阳光洒在他昳丽的侧脸上，柔和了几分往日的阴鸷冰冷，却更添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目光落在楚曦身上，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清冷平静的眸子上。
“看来，鬼市一行，楚小姐收获不小。”他率先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迈步走到石桌旁坐下。
楚曦走到他对面，从容落座：“托九千岁的福，侥幸未死，还带回了这个。”她将那块百蛊斋的令牌，轻轻放在石桌上。
裴寂瞥了一眼令牌，并未拿起，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百蛊斋……是黑巫族设在京城的一个重要据点。你能从里面杀出来，倒是让咱家有些刮目相看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更多的，依旧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楚曦没有因他的赞许而放松，她知道，真正的谈判才刚刚开始。
“九千岁过誉。”她语气平稳，“若非您赠予的笔记与匕首，我未必能全身而退。这份情，我记下了。”
她先肯定了对方的帮助，表明自己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裴寂不置可否，抿了一口茶：“那么，楚小姐今日约见，所谓‘共商破局之策’，想必是已有想法了？”
“确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还需九千岁指点。”楚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不知九千岁对黑巫族那位‘少主’，了解多少？”
她必须确认裴寂掌握的信息深度，才能决定自己抛出多少筹码。
裴寂放下茶杯，凤眸微眯，看向楚曦的目光带着一丝玩味：“黑巫族少主，名为乌蒙。年约二十，心狠手辣，天赋极高，擅驱虫御蛊，尤精‘幽冥引’之术。其母，疑似与前朝遗孤有关。”
他寥寥数语，却信息量巨大！
不仅点明了少主的姓名、年龄、特点，更直接捅破了其可能与“前朝遗孤”的关联！
楚曦心中巨震，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裴寂知道的，远比她想象的更多！
他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萧承睿与乌蒙勾结的部分证据！
“前朝遗孤……”楚曦重复着这四个字，感觉真相的轮廓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所以，萧承睿勾结南疆黑巫族，其目的，恐怕不仅仅是争夺皇位那么简单？”
“与虎谋皮，终被虎噬。”裴寂语气淡漠，“萧承睿自以为能掌控乌蒙，却不知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乌蒙助他，所求的，恐怕是整个天圣朝的江山，以及……复仇。”
复仇！
前朝余孽对当今皇室的血海深仇！
楚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如果真是如此，那萧承睿简直是引狼入室，其行径与叛国无异！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楚曦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她的立场，也是她与裴寂合作的共同基础。
“阻止？”裴寂轻笑一声，带着嘲讽，“谈何容易？没有铁证，动不了萧承睿分毫。而乌蒙行踪诡秘，藏身暗处，更是难寻。”
他看向楚曦，目光变得锐利：“所以，你的‘破局之策’是什么？”
楚曦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既然难以从外部攻破，那便从内部瓦解。萧承睿与乌蒙之间，绝非铁板一块。我们可以利用萧承睿的多疑与乌蒙的野心，制造矛盾，让他们互相猜忌，自乱阵脚。”
“哦？具体如何做？”裴寂似乎来了兴趣。
“萧承睿最近，似乎对丽妃娘娘病情好转一事，颇为在意。”楚曦缓缓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茶杯边缘，“若他得知，丽妃所中之毒‘幽冥引’，其解法的线索，可能就藏在乌蒙手中，甚至……乌蒙手中掌握着能彻底控制‘幽冥引’、反制其宿主的方法，您说，他会如何想？”
裴寂眼中精光一闪！
他立刻明白了楚曦的意图——这是要利用“幽冥引”做文章，让萧承睿怀疑乌蒙对他也有所保留，甚至可能用此毒来控制他！
这对于生性多疑的萧承睿而言，绝对是无法容忍的！
“此计……甚毒。”裴寂看着楚曦，唇角勾起一抹真正的、带着欣赏意味的弧度，“看来，楚小姐不仅爪子利了，这心思，也愈发缜密了。”
楚曦坦然接受他的评价：“彼此彼此。此计能否成功，还需九千岁鼎力相助。比如，让某些‘恰到好处’的消息，‘无意间’传入萧承睿耳中。”
裴寂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消息的来源和传递，咱家可以安排。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幽深：“楚小姐，咱家帮你至此，你又如何保证，在扳倒萧承睿和乌蒙之后，你不会成为下一个……难以掌控的变数？”
这才是他最核心的关切。
他投资楚曦，是为了对付敌人，而不是培养一个新的对手。
楚曦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她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远处镇国公府巍峨的建筑，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楚曦所求，从来不是权势地位，而是——血债血偿，问心无愧。”
她转过身，目光毫无畏惧地迎上裴寂审视的眼神：“萧承睿、乌蒙，是我必杀之人。事成之后，九千岁是继续权倾朝野，还是归隐山林，皆与我无关。我只要他们死，只要楚家安宁。”
“我可以立誓，”她一字一句道，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决绝，“只要九千岁不负今日同盟之约，我楚曦，此生绝不与您为敌。若违此誓，天诛地灭，魂飞魄散！”
亭内一片寂静，只有微风拂过湖面的声音。
裴寂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容伪装的恨意与坦荡，看着她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决绝。
良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却重逾千斤。
他站起身，走到楚曦面前，两人距离极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卷翘的睫毛和眸中自己的倒影。
“楚曦，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从今日起，你我便算是真正的盟友。你的仇，咱家会助你报。但若有一天，你背弃今日之言……”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凤眸中一闪而过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已说明了一切。
楚曦没有丝毫退缩，微微颔首：“必不相负。”
阳光透过轻纱，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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