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山间流淌得无声,转眼陈师傅在小破庙已近一年半。
这天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沉甸甸的,像浸在深潭底。起初是混沌的灰白,渐渐显出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长廊。廊道幽深,两侧木架高耸入云,架上竹简帛书堆积如山,陈年墨香混着檀木气息,在空气里静静浮动。他赤脚走在冰凉的石板上,足音在空寂中清晰可辨。
长廊尽头有光。他循光走去,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
门内是个朴拙的讲堂。青砖地,白灰墙,窗外竹影摇曳。堂中坐着形形色色的人——葛衣草鞋的山民,宽袍大袖的古人,也有穿寻常现代衣衫的。所有人都安静地望着前方。
讲台上立着一人,身形笼在柔和光晕里,看不清面目。温润平缓的声音,如山涧流过石隙:
“……道在日用,莫向外求……”
“……扫地是扫地,挑水是挑水……”
陈师傅在末排寻了个蒲团坐下。那些话语飘入耳中,字句模糊,却如温水漫过心田。这些年他守着小破庙,所求的正是这份“平常”——日升而起,月落而息,扫一方院子,挑两桶山泉。可此刻听着这模糊的讲道,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
他抬头望向讲台。光晕中的人似乎也正看向他。
然后,那句话清晰地传来,每个字都像刻在石上:
“守道,不是在深山老林里守。时候到了,山下还有好多事等你呢。”
话音落,讲堂、人影、光晕如潮水般退去。
陈师傅睁开眼。
窗外天色还是青灰的,山鸟未醒。他躺在硬板床上,听着自己平稳的心跳。那句话在胸腔里反复回荡,余音不绝。
时候到了。
早课结束后,陈师傅在院子里找到了正在晾晒草药的王道长。
“老王,”他开口,声音很平静,“我该下山了。”
王道长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他。晨光从屋檐漏下来,在老道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他看了陈师傅许久,才缓缓点头:“那就再让老头子我‘欺负’你一天。”
陈师傅笑了,接过王道长手里的竹筛,帮忙摊开草药。两人默默干着活,像过去一年半里的每一个清晨。
“你不问问?”陈师傅忽然说。
“问什么?”王道长头也不抬,“问你为何知道该走了?”
陈师傅没接话。王道长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目光望向远山:“小陈,你有你的机缘,我有我的机缘。机缘来时,你往何处去,我往何处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转回头,看着陈师傅的眼睛,“你心里想着什么,念着什么,最后真正要的是什么?”
陈师傅停下了动作。
晨风吹过院子,带来松涛阵阵。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要海晏河清,要天下太平,要世间公道。”
王道长静静听着。
“但我做不到。”陈师傅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这不是一人之力能成的事。这需要无数个‘我’,在这世间各自的位置上,把各自该做的事做好。所以我不去想那些宏大的,也不去念那些遥远的。我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做好一个普普通通的自己。”
王道长眼中有了笑意。
“小陈,”他温声道,“你还记得当年我对你说过最多的话吗?”
陈师傅当然记得。
那年他从厉风崖那里“逃”出来,道心破碎,整个人像一具空壳。身体一日日垮下去,他知道自己病了,是心病。他漫无目的地“闯荡江湖”,遇见的尽是厉风崖之流——道袍穿得光鲜,心里却只有生意。直到遇见这个邋遢老道。
初见时他不信,这些年他见过太多伪装。可王道长不劝他,不教他,只是在他身边扫地、挑水、做饭。偶尔一句点拨,如暗夜中的星火。
从最初的抵触,到慢慢领悟自我修行,再到融会贯通。王道长总说是他悟性高,可陈师傅知道,哪有什么悟性?那时的自己,不过是蠢笨、无知、在泥潭里挣扎的废物罢了。
如果没有跌到最低处,也不会有后来的重生。
“不用回想那些了。”王道长拍拍他的肩,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和我不一样。我第一眼就看出,你对‘道’有多喜欢——不是喜欢那些术法神通,是喜欢道本身。”
陈师傅抬起头。
“你能在重创之后涅盘重生,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修行。”王道长目光深远,“你从来都在大道之中,从未偏离。如今你修‘普通人’,已有所成。下山去吧。”
说完,老道转身进了厨房,留陈师傅一人在院中。
晨光渐亮,给破旧的庙宇镀上一层金边。陈师傅望着那道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这位亦师亦友的老朋友啊,终究还是一眼将他看透了。
早饭很简单:粥,咸菜,还有王道长刚蒸好的馒头,热气腾腾。两人对坐着吃,谁也没说话。
饭后,陈师傅回屋收拾。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换洗衣裳,一本边角磨毛的《道德经》,一个用了多年的粗陶茶杯。他把这些东西裹进蓝布包袱,打结时手指很稳。
出门时,王道长站在院子里,手里提着个布袋子。
“拿着。”他把袋子递过来,“馒头,还有一包茶叶。山下茶叶贵,省着点喝。”
陈师傅接过,布袋温热。
两人走到庙门口。晨雾正慢慢散去,露出山下蜿蜒的石阶。
“我会在门口挂个新灯笼。”王道长说,“你夜里上山,看见亮光,就知道到家了。”
陈师傅点点头。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些紧。最后只伸手,向王道长行了一个端正的抱拳礼。
然后转身,下山。
石阶湿滑,露水打湿了裤脚。他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送到山雾深处。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显得长。
走到半山腰,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小破庙已隐在树影间,只露出一角飞檐。晨光正爬上山脊,给那破旧的屋檐镀上一层金边。
他站了很久,直到山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然后继续往下走。
山脚有早起的村民赶着牛车经过,看见他,愣了愣:“陈师傅,下山啊?”
“嗯,下山。”
陈师傅沿着土路往城里走。路两旁的稻田刚插了秧,绿茸茸的一片。有农人在田里劳作,直起腰时看见他,挥手打招呼。
他也挥手回应。
太阳渐渐升高,晒得背上发烫。他解开包袱,拿出王道长给的馒头,就着山泉水吃了半个。馒头还温着,有淡淡的麦香。
远远地,城市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高楼林立,像丛生的竹子密密挤在一起。那是他一年多没回去的地方——老楼,六楼,那个既是家又是工作室的小房间。
他不知道那里等着他的是什么。
但他知道,时候到了。
该去的,总得去。
该见的,总得见。
该做的,总得做。
这是他选的修行路。
也是他该走的人生路。
路还长。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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