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月房中那场源自北方的、针对仙家的阴损算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其荡开的涟漪,并未仅仅局限于她那一方小院。
而躺在六楼客房的黎颂,极度的疲惫本应使他即刻陷入昏睡,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坠入深渊的边缘,一种异样的感觉紧紧揪住了他。
并非青月那种尖锐的、与仙家联系被切断的剧痛,而是一种更黏稠、更阴冷的渗透。仿佛有无形的、带着恶意的低语,顺着便利店里沾染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驳杂气息,寻到了他这具常年行走于阴阳边缘、本就易受侵袭的躯体,并悄然钻了进来。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试图驱散这种不适。可那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他极度疲惫、心神防守最薄弱的时刻,疯狂滋长。
它放大了他身体里积存的、属于亡魂的阴冷怨怼;它搅动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去触碰的泥沼。
黑暗中,白日里在便利店见过的、那些模糊而疲惫的面孔——为生计奔波的外卖员、争吵的情侣、沉默寡言的独居老人——他们的脸开始扭曲、变形,最终都化作了同一张面孔:一张写满了“平庸”、“碌碌无为”和“看不到未来”的,属于他——黎颂自己的脸。
“阴差?传承?”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嗤笑,冰冷而尖锐,
“看看你守护的‘阴阳秩序’!就是在货架之间奔波,计算着泡面和矿泉水的差价?你的法印,是不是都快忘记怎么结了吧?”
另一个更沉重的声音碾压过来:“二十多岁了,黎颂。祖师爷若是有知,看到他的传人在这滚滚红尘里,活成了一道连自己都看不清的影子,该作何感想?明元掌控商业帝国,青月沟通仙灵精怪,就连楚斐姐也有自己的家庭事业。你呢?你有什么?一份勉强糊口、毫无前景的工作,一个‘上二十四休四十八’的循环,还有一个……连你自己都快不信了的,所谓‘传承’的名头。”
自我怀疑与价值虚无的浓雾,将他紧紧包裹。他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沉,沉入一个名为“一事无成”的冰冷深海。呼吸变得困难,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收缩着,带来一阵阵钝痛。这不是外力攻击,而是心魔,是他自身长久以来压抑的焦虑、迷茫和对未来的恐惧,被那缕外来的阴冷恶意点燃后的总爆发。
他蜷缩起来,指甲无意识地抠刮着床单,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在那几乎要将灵魂都撕裂的绝望感中,一个名字几乎是本能地、带着最后一丝求救的意味,溢出唇缝:
“老…陈……”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几乎是同一刻。
“嗒。”
客厅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陶瓷杯底触碰桌面的声音。
陈师傅不知何时已从里间走出,他站在茶几旁,手里刚放下那个朴素的陶壶。他没有看向黎颂紧闭的房门,仿佛只是恰好出来倒水。
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并非回到自己房间。他端起那杯刚倒的、温热的清水,步履平稳地走到黎颂门前,静立不动。
房间里,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破碎而痛苦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师傅没有敲门,也没有出言安慰。他只是抬起手,指尖在离门板寸许之地虚虚一拂,一道温润平和、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如同无声的暖流,悄然渗透进去,轻轻荡涤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与冰冷。
然后,他平静如常的声音,穿透了门板,也穿透了黎颂意识中的重重迷雾,清晰地响起:
“黎颂,开门,喝水。”
陈师傅那句“开门,喝水”,像一枚温润的卵石,投入黎颂那片被心魔搅得翻江倒海的识海,虽未立时平息风浪,却定下了一个坚实不容置疑的“锚点”。
黎颂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求生本能,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踉跄着打开了房门。
门外,陈师傅就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清水,面色如常,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将水杯递过去。
黎颂的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接过杯子时,温水洒出来些许,烫得他手背一缩,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他仰头,咕咚咕咚将水灌了下去。温热的液体划过干涩的喉咙,落入冰冷的胃腹,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远不足以驱散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和自我否定的阴霾。
“老陈,我……”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一切言语在刚才那灭顶的绝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师傅没接话,只是转身走向客厅的衣架,取下他那件半旧不新的深色外套穿上,然后又拿起了黎颂搭在椅背上的便利店工装外套,递给他。
“穿上,出去走走。”
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平和的告知。
黎颂愣住,下意识地接过外套。此刻已是深夜,他身心俱疲,只想缩回黑暗的壳里,对外界有种本能的抗拒。但陈师傅已经率先走向门口,打开了房门,夜风带着微凉的湿气涌入。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默默跟上。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又在他们身后熄灭。一楼青月的房间窗户漆黑,想来那丫头要么睡了,要么还在独自较劲。走出单元门,老旧小区陷入沉睡,只有几盏路灯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孤零零的光圈。
陈师傅步履不快,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种无形的韵律上。他没有往小区外热闹些的街道走,反而引着黎颂,走向小区后方那片待拆迁的、更加荒僻安静的区域。那里堆着废弃的建筑材料,野草滋蔓,平日里鲜有人至。
两人一路无话。黎颂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内心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那些“一事无成”、“愧对传承”的声音仍在耳边低语,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具有摧毁性的力量。陈师傅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沉默的屏障,隔开了部分侵袭。
走到一片断墙残垣旁,陈师傅停下了脚步。这里格外安静,连虫鸣都稀疏。
他转过身,看着黎颂,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你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黎颂身体一僵,没想到陈师傅会如此直接地戳破他的痛处。他抿紧嘴唇,默认了。
“你觉得,什么是‘你的事’?”陈师傅又问,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是明元那样,执掌公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青月那般,沟通仙灵,行事迥异常人?还是如楚斐,相夫教子,安稳于市井烟火?”
黎颂张了张嘴,答不上来。这些,似乎都不是他追求的,却又似乎都是世俗意义上“有事可为”的证明。
“你看到的,是他们立在人前的‘相’。”陈师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黎颂心上,“你看不到明元权衡利弊时的煎熬,看不到青月与仙家沟通不畅时的焦躁,也看不到楚斐维系家庭背后的琐碎烦恼。”
他抬手,随意指向不远处墙角阴影里,一丛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不知名的野草:“你看它,无名无姓,生于瓦砾,不见天日,算不算‘一事无成’?”
黎颂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丛野草在昏暗中显得卑微而顽强。
“它存在,它生长,它遵循着它的‘道’。”陈师傅缓缓道,“这便是它的‘事’。你呢?黎颂,你守着阴阳界限,引渡亡魂,平息怨怼,维护着哪怕最微小处的一份‘秩序’。这,难道不是你的‘事’?”
“可……可我做得并不好,我甚至……”黎颂想起自己工作中的战战兢兢,想起那份微薄的薪水,想起离“光耀门楣”差着十万八千里的现实。
“谁规定,一定要做得‘好’,才算是‘事’?”陈师傅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你执着于‘做得好’、‘有成就’这个念,才是你真正的牢笼。你把自己困在了‘黎颂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想象里,却忘了看看‘黎颂本来是什么样子’。”
“便利店的营生,磨你的性子,让你见识红尘百态,体会生计不易,这何尝不是修行?阴差之责,重在一个‘稳’字,稳住了心神,才能稳得住阴阳通道。你只看到自己的战战兢兢,却看不到这战战兢兢背后,是你对职责的敬畏,是对生灵的负责。若无这份敬畏,行事莽撞,才是大害。”
陈师傅的话,如同温水化冰,一点点消融着黎颂心中冻结的块垒。那些他视为失败和耻辱的经历,被陈师傅从另一个角度解读,竟然呈现出不同的意义。
“法脉传承,传的是心法,是责任,不是虚名,更不是让你拿去与人比较、满足虚荣的工具。”陈师傅最后说道,目光似乎穿透了夜色,也穿透了黎颂层层叠叠的心防,“放下‘我必须如何’的执念,做好眼前该做、能做的每一件小事,无论是整理货架,还是引渡亡魂。事上磨练,心上解脱。你的‘事’,不在别处,就在你脚下这一步,在你手中这一念。”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凉意,却不再让黎颂感到刺骨的寒冷。他抬起头,望着远处城市边缘隐约的天光,又看了看身旁沉默矗立如古松的陈师傅,再低头看向自己这双引渡过亡魂、也搬运过货物的手。
心中的惊涛骇浪,不知何时已渐渐平息。那片名为“一事无成”的深海,似乎……变浅了。
他依然迷茫,依然会觉得前路艰难,但那个将他死死困住的牢笼,那由自我怀疑和世俗标准构建的心牢,在陈师傅这番看似平常、却直指本源的话语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夜还深,路还长。但黎颂觉得,自己好像能试着,继续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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