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没有为这趟大学之行特意装扮。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灰布衣，袖口因长年摩挲木料与药材，已磨出了毛边。干净，整洁，却与“仙风道骨”毫不沾边。
步入校园，于老师早已在门口翘首以盼，一见到我，便小跑上来，脸上是混合着歉意与急切。
“陈哥，可算来了！我带你去教室……唉，学生们想的全是仙风道骨，待会儿见到你这样子，我怕他们失望……”他絮絮叨叨，一路都在铺垫着那想象中的“高人”与眼前朴素现实之间的落差。
我安静地听着。他们向往的，是那被层层渲染、剥离了所有艰辛的“神奇”，而非我曾亲历的、在平凡与挣扎中寻求真知的路径。
步入阶梯教室，上百道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失望。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
于老师有些尴尬地站上讲台：“同学们，这位就是陈师傅，一位真正有修行的……”
我抬手，轻轻制止了他。步伐平稳地走到讲台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一种无形的沉静力量悄然笼罩，杂音渐渐消失。
“于老师担心你们失望，”我开口，声音清晰，“因为我没有鹤发童颜，袖口还有磨破的边。”
台下有轻微的笑声，气氛稍缓。
“你们想看的，或许是这个。”我话音未落，于老师默契地操作了设备。
一道光束投下，讲台上的我瞬间“换”上了一身玄色云纹道袍，衣袂仿佛无风自动，周身清辉流转，宝相庄严！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许多学生瞪大了眼睛，身体前倾——这才是他们想看到的！
“这是你们想要的吗？”光影中的“我”开口，声音空灵。
学生们下意识地点头。
下一刻，光影骤熄，幻象消失，讲台上站着的，依旧只是那个袖口磨毛、面容平凡的我。
“但这，只是投影技术。”我淡淡说道，举起自己磨出茧子的手，“而我身上这件旧衣，非科技所能造。它陪我制香、抄经、打磨木器，沾染过草药香，也浸透过生活的尘。”
台下鸦雀无声。
“那么，问题来了。”我凝视着他们，“你们为何执着于追寻这个被科技轻易模拟的、‘空’的外相，却不愿关注自己能触摸、能创造的内心与当下？”
我顿了顿，决定引入一个他们未知，却真实发生在“当下”的例子。
“我认识一个人，我们叫他A吧。他公司破产，走投无路之下，不是想着如何踏实重整，而是听信妄言，去求了歪门邪道，妄想一夜翻身。结果呢？”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横财未至，灾祸先临。妻子莫名受创，父母接连离世，幼女也险些不保。他请来的不是救星，是催命的债主！这，就是迷失本心、追逐虚妄的下场。”
我看到一些学生眼中露出了惊愕与深思。
“后来，他来找我。我没有为他画一道符，也没有开坛做法去斗那个邪术。”我继续说道，“我只让他做了一件事——每天来我这儿，用最普通的纸笔，一字一句，抄写《清净经》。”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摩挲声。
“抄经能斗法吗？”学生们问。
“不能。但它能洗心。魔由心生，心若不清净，请遍满天神佛也无用；心若清净，邪祟自退。他现在还在抄，字写得比以前稳了，他女儿的哭声，也少了。这，就是归于本心、在平凡中重建自己的力量。”
我话锋一转，触及另一个更深的迷思。
“或许你们会觉得，寺庙道观，方外之地，总该是清净的、比这社会要好吧？”
我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看透的淡然。
“我一生住庙，加起来不过十五天。为什么？因为我亲眼见过，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下，也有人将信仰当做生意，攀附富贵，算计香火，其间的鸡鸣狗盗、争名夺利，与这外面的世界，并无不同！甚至，因为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反而更加隐蔽，更加不堪。”
台下一片寂静，许多学生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性，就有江湖。指望换个环境就能一劳永逸，是最大的妄想。修行，修的不是环境，是你面对任何环境时，那颗如如不动的心。”
“你们迷恋神通，觉得它能轻易解决难题，绕过努力直达目标。这何尝不是一种怯懦？一种因自身能力不足，而不敢直面现实社会、不敢承担成长之重的逃避？”
我的话，像一根根针，刺破了许多人潜意识里的泡沫。
“真正的修行，不是让你脱离这个社会，而是让你有更强大的内心，更坦荡地行走于这人世间。能力不够？去学，去做，去经历失败，像A抄经一样，一字一句地磨你的性子，一点一滴地长你的本事。这，才是‘道’在日用间的体现。”
我没有再引用任何经文，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讲述着我的见闻与践行。一堂课下来，没有炫目的神通，只有朴素的道理和真实的案例。结束时，掌声并不算热烈，但许多学生的眼中，少了最初的轻浮与猎奇，多了沉静的思考。
于老师送我出来，长长舒了口气：“陈哥，今天这番话，尤其是A的例子和道观的真相，真是……破妄之语。”
我抬头，看着城市天空，心中平静。种子已撒下，能否发芽，看各自的缘法了。
离开时，几个学生追上来，不是问法术，而是怯生生地问：“陈师傅，您……您那里还有安神的香囊吗？”
我看了看他们因学业压力而略显疲惫的脸，点了点头。
“有。明日，可来我工作室取。”
明日，依旧还有明日的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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