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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似火，艾草飘香。端午刚过，空气中还残留着粽叶与雄黄酒的余韵。沈家院落里，那两株西府海棠早已褪尽春红，换上了浓密青翠的夏装，在日光下投下一片沁人的荫凉。
沈砚的生活，已然形成了一种沉稳而充实的节奏。晨起练字、读书，上午在蒙馆授课，午后或处理家事、田庄庶务，或指导铁蛋等年长学童更深的功课，傍晚则必定抽出时间陪伴安儿，或与云岫一同整理医案。他虽无意立刻奔赴会试考场，但治学未尝有丝毫懈怠，只是心境较之从前，更多了几分从容与通透。他将省城带来的时文选集与自己的心得笔记重新梳理，结合蒙馆教学实践，竟开始尝试编纂一部更贴合农家子弟开蒙的《日用杂字》与《农桑浅说》，将识字、明理、知农事巧妙地融为一体。
云岫的“药庐”（如今家中仆役已习惯如此称呼那间小小的药房）则愈发有了“小医馆”的气象。除了铁蛋这个正式弟子，又有两个心思细密、家境清寒的邻家女孩，慕名前来，想跟“岫娘子”学些调理妇科和辨识草药的本事，不求行医，只望将来出嫁后能照料自身与家人。云岫与沈砚商议后，见她们确有诚意，便也收了，平日让她们帮着处理药材，学习些基础歌诀。沈夫人对此颇为支持，常说：“女子有些傍身的技艺，总是好的。”
这日，骤雨初歇，暑气稍解。云岫正在药庐内教铁蛋和两个女孩辨认新晒的几味清热草药，忽听得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妇人的哭喊声。
“岫娘子！岫娘子救命啊！”一个面生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跑来，身后跟着个满脸焦灼的汉子，怀里抱着个约莫四五岁、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女童。
云岫心下一凛，忙迎出去。那妇人涕泪交流，语无伦次：“我家莲姐儿……晌午还好好的，在河边玩水，不知怎的忽然就喘不上气，浑身滚烫……”
云岫上前，先观女童面色，只见其口唇微绀，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哮鸣音，胸脯剧烈起伏。她伸手探额，触手滚烫。又轻声唤那孩子，女童只是半睁着眼，神情痛苦，无力应答。
“怕是急热闭肺，兼有痰阻。”云岫迅速判断，这是她未曾独立处理过的急症，心中不由一紧。但她强自镇定，对那汉子道：“快把孩子抱到那边通风的竹榻上放下，莫要再捂着！”又对吓呆了的铁蛋道：“铁蛋，速去取我药柜第三格左边那个青瓷瓶，里面是备急的‘紫雪丹’，再打一盆凉水，拧个帕子来！”
铁蛋应声飞奔而去。云岫则让两个女孩帮忙，轻轻解开女童领口，保持呼吸通畅。她一边观察，一边飞速思索着医书上的记载和沈砚帮她整理的相关案例。这时，闻讯赶来的沈砚已至近前，他见此情形，并未慌乱，只沉声对那焦灼的夫妇道：“莫要喧哗，惊扰了孩子。相信内子。” 他的话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铁蛋取来紫雪丹，云岫小心地取出一粒，用温开水化开少许，在沈砚的帮助下，缓缓喂入女童口中。又用凉帕子敷在其额头、腋下，并让铁蛋用蒲扇轻轻扇风。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那对父母跪在竹榻旁，眼巴巴地望着女儿，大气不敢出。约莫过了一炷香工夫，在紫雪丹的清热开窍作用和物理降温下，女童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些许，喉间哮鸣音减弱，潮红的面色也略退。她微微动了动，虚弱地喊了一声“娘”。
那妇人顿时扑上去，抱住女儿，哭出声来。云岫也松了口气，这才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示意妇人莫要抱得太紧，又仔细为女童把了脉，对那汉子道：“眼下虽缓了过来，但热邪未清，痰浊仍在，需继续用药调理，且不能再受热受惊。我开个方子，你们速去镇上药铺抓药，这两日需有人时刻看顾。”
她口述，沈砚立刻取来纸笔，一挥而就。方子以麻杏石甘汤为基础加减，意在宣肺清热，化痰平喘。写罢，沈砚又另取了一块碎银，连同药方一并递给那汉子：“速去速回，银钱不急。”
那汉子千恩万谢，捧着药方和银子，飞也似地去了。云岫又叮嘱了那妇人一些护理的细节，并言明自己所学有限，待孩子病情稳定后，最好还是请镇上郎中复诊。夫妇俩感激涕零，几乎要跪下磕头，被沈砚和云岫连忙扶住。
送走这惊险的一家人，药庐前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金色。云岫靠着门框，方才强撑的镇定卸去，才觉手脚有些发软。沈砚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方才处置得极好，临危不乱，用药果决。”
云岫摇摇头，心有余悸：“幸好平日备着紫雪丹，也幸好你整理的医案中有类似记载……方才真是险极，若稍有差池……”
“医者父母心，你已尽了全力。”沈砚握紧她的手，“经此一事，你也当知晓，你的所学，已非寻常‘认得几味草药’可比。只是日后，更需谨慎，遇急重之症，当有界限。”
“我明白。”云岫点头，倚靠着他，“我只是……见不得孩子受苦。”
“我知道。”沈砚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所以我们才要更努力，将你这些宝贵的经验记录下来，整理清楚，或许将来，能帮助更多的人，避免今日这般凶险。”
这件事，虽未大肆宣扬，却在村中悄然流传开来。沈家媳妇“能治急症”的名声，不胫而走。来找云岫问诊的人，除了妇人调理，也多了一些小儿常见急症的咨询。云岫愈发谨慎，与沈砚商讨、查阅医书的频率更高了。她将此次救治的经过、用药思路、后续变化，详细记录在医案中，沈砚则在一旁批注医理，分析得失。那部《乡野常见症候简易方》中，便郑重地添上了“小儿急喘”一章。
夏日的夜晚，闷热难当。一家人常将竹榻搬到院中纳凉。安儿躺在中间，沈砚摇着蒲扇为他驱赶蚊虫，云岫则拿着把大蕉扇，为父子二人轻轻扇风。星空浩瀚，流萤点点。
安儿已能说许多完整的句子，好奇心旺盛，指着天上的星河问个不停。沈砚便用最浅显的话语，告诉他牛郎织女的故事，或是讲解北斗七星的位置变化。云岫则指着墙角阴影里传来鸣叫的方位，告诉他那是蟋蟀，秋日会入户，正如《诗经》所载。
有时，铁蛋或是那两个学医的女孩也会过来，向师父、师母请教白日里遇到的疑难。沈砚和云岫便借着星光与灯笼，耐心解答。安儿在旁听着这些关于药性、脉象、字句的讨论，虽不懂，却也眨巴着大眼睛，仿佛在吸收着知识的雨露。
这夜，安儿已在习习晚风中睡熟。沈砚和云岫并肩坐着，望着静谧的庭院和远处朦胧的田野轮廓。
“蒙馆里，又有两家想送孩子来。”沈砚缓缓道，“我在想，是否该将东厢隔壁那间空屋也收拾出来，或者，在村中另寻一处稍大的地方。”
“你每日授课，已够辛劳。”云岫轻声道。
“教学相长，我乐在其中。”沈砚微笑，“只是觉得，若能多教几个孩子识字明理，将来他们无论务农、务工、经商，甚至……学医，总归多一条路，多一分底气。”
云岫心中触动，握住他的手：“你想做，便去做。家中诸事，我总支持你。”
“你那医案，进展如何？”沈砚问。
“‘妇人调护’与‘小儿常见急症’两章，已粗具规模。只是愈写，愈觉自己所学浅薄。”
“无妨。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完善。”沈砚仰头望着星空，“你看这满天星斗，非一日所能观尽。我们这蒙馆，你这医案，亦如播撒星火，或许微弱，但能照亮方圆数里，便是有益。”
云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一片澄明安宁。曾经的她，只知灶台田垄，偶识草药；曾经的他，只知寒窗功名，心系青云。如今，他们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上，找到了各自安身立命、又能彼此辉映的“道”。这“道”不在庙堂之高，而在乡野之间，在蒙童的书声里，在病家的药香中，在每一日踏实的耕耘与收获里。
夜风送来远处池塘的蛙声与稻花的清香。沈砚将薄被轻轻盖在安儿身上，又为云岫披上一件外衫。一家三口，在这夏夜的星空下，构成一幅最平凡却最动人的画卷。前方的路还长，但他们已知晓，幸福不在远方的追逐，而在这灯火可亲、同心同德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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