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内宅安外
汴京的暮春，相府的后花园里开得最盛的要数那丛绿萼梅，花瓣薄如蝉翼，衬得亭中赴宴的贵妇们衣香鬓影，更显华贵。墨兰坐在末席，指尖缠着帕子，听着上首几位夫人谈论新得的东珠与刚到的燕窝，唇边噙着得体的笑意。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杭绸褙子，裙摆绣着几茎稻穗，针脚细密却不张扬——这是她特意选的，想着既不失礼，又合自己心意。沈砚之刚任户部侍郎，她作为内眷，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贵妇宴，原是想多听少说，没想到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这位就是沈侍郎的夫人吧？”坐在主位的李夫人放下茶盏，目光在墨兰身上打了个转，语气带着几分审视，“听说出身盛府，还是位庶女？”
周围的笑语声顿时停了，几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带着好奇与轻视。墨兰知道，这些勋贵夫人最看重嫡庶尊卑，她的出身，在她们眼里本就是个话柄。
旁边的王夫人跟着笑了，语气酸溜溜的：“庶女院里长大的，怕是连上等燕窝都认不全吧？不像我们这些人家，从小喝着燕窝长大，哪里懂什么糙米粗粮。”
这话一出，几位夫人都掩唇轻笑，那笑声像细针，扎得人不舒服。墨兰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却没像她们预想的那样红了眼眶或起身离去。她反而抬眼，笑意温和却清亮：“王夫人说的是，我从前在院里，确是少见燕窝。”
她转头对身后的侍女吩咐：“去把我带来的东西取来。”
侍女很快捧着个粗陶瓦盆回来，盆里装着半盆青碧色的稻苗，叶片上还带着新鲜的露珠。墨兰亲手将瓦盆端到亭中案上，动作从容：“诸位夫人见笑了，我带的不是珍宝，是这个——江南改良的新稻种，我在府里试种了两畦，长势极好，据农官说，亩产比旧种多三成。”
她指尖拂过稻叶，语气诚恳：“沈郎常说，百姓碗里的米饭，比任何珍馐都金贵。燕窝再补，也填不饱饥民的肚子；这稻种虽贱，却能让一县百姓多吃几顿饱饭。”
亭中的夫人们都愣住了。她们见惯了攀比首饰、炫耀衣料的场面，谁也没料到这个出身庶女的沈夫人，竟会在贵妇宴上捧出一盆稻苗，说起百姓的饥饱。
墨兰没在意她们的诧异，从侍女手里接过几个小布包，里面装着晒干的稻种，颗粒饱满，带着淡淡的米香。“这是我留的种子，”她挨个儿分过去，“每位夫人府里都有良田，若不嫌弃，不妨试种些。明年秋收若是长势好，还请各位向相熟的地主们提一句，多种些改良稻种，也算是为百姓积德了。”
李夫人捏着布包，指尖触到坚硬的稻种，忽然想起自家庄子里，佃户们每年秋收后总要哭着来求减租，说是收成不够缴租。她看着墨兰清澈的眼睛，那句“庶女懂什么”哽在喉咙里，竟说不出口了。
王夫人也红了脸。她娘家在江南有千亩良田，每年粮仓堆得满溢，却从没想过稻种好坏能差这么多。她刚才还嘲笑墨兰不认燕窝，此刻捧着这包能让百姓多收粮食的稻种，只觉得脸上发烫。
“沈夫人说的是，”李夫人率先缓过神，语气缓和了许多，“这等利国利民的事，我们怎会推辞？回头我就让庄子里试种。”
其他夫人也纷纷附和，接过稻种的手都郑重了几分。谁不想落个“爱民”的名声？更何况这稻种确有实效，若是真能增产，传出去也是桩美谈。刚才还围着李夫人说笑的几位，此刻竟凑到墨兰身边，问起稻种的习性：“这稻种耐旱吗？北方能种吗？”
墨兰一一作答，说起农桑之事，她眼里的光彩比任何珠宝都亮。她讲江南的插秧时节，讲如何看土施肥，讲去年在扬州跟着老农学的选种诀窍，那些她们听着陌生的田间事，从她嘴里说出来，竟生动得像幅画。
宴席散时，夫人们走得都比来时郑重。李夫人特意走到墨兰身边，递过一张帖子：“改日请沈夫人来寒舍坐坐，我想问问庄子里的地，该怎么换种才好。”
墨兰笑着接过帖子：“不敢当，互相请教罢了。”
回到府中时，沈砚之正在灯下核对着漕运账册。见她回来，抬头笑道：“今日宴上还顺利？我听人说，李夫人她们最爱拿嫡庶说事。”
墨兰把宴上的事说了，沈砚之放下笔，听完忍不住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这招以退为进，可比我在朝堂上跟人吵架管用多了。我费尽心力争辩三天，不如你一盆稻种说得她们心服口服。”
“我不过是说实话。”墨兰挨着他坐下，看着案上的账册，“她们虽看重嫡庶，却也惜名声。让她们觉得种稻种是桩体面事，比硬跟她们争长短有用。”
沈砚之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侍弄稻种、抄写农书磨出来的。他忽然想起刚认识她时，她寄来的信里总夹着稻叶标本，那时只当是女儿家的细致，如今才懂，这份对农桑的上心，原是刻在骨子里的。
“往后户部推广新稻种，怕是还要借夫人的光。”沈砚之玩笑道，“让李夫人她们的庄子先种起来，不愁其他地主不跟着学。”
墨兰笑着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对了，李夫人说她家有位老管家，种了一辈子地，懂选种的门道，我约了明日请他来府里，给我的稻苗把把脉。”
沈砚之望着她眼里的认真，忽然觉得，自己在朝堂上推行新政，背后有这样一位内助，真是天大的福气。她不用刀剑，不用辩驳，只凭着一盆稻种、几句实话，就把那些原本带着敌意的目光，变成了助力。
窗外的月光洒进书房，照在案上的账册与那包稻种上。墨兰低头，看着沈砚之握着她的手，忽然明白，所谓“内宅安外”，从不是困在后院争风吃醋，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分担肩上的担子——他在朝堂上为百姓争粮税，她在府里为新稻种找门路，内外相济，才是最坚实的依靠。
沈砚之低头，在她发间印下一个轻吻，声音温柔：“有你在，真好。”
墨兰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比月光还亮。她知道，往后这样的宴会不会少，轻视的目光也不会断，但只要心里装着那些等着吃饱饭的百姓，手里握着能让他们过好日子的稻种，她就永远有底气，也永远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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