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深入骨髓的冷，仿佛连灵魂都能冻结。这种冷，与林兰记忆中那个充斥着暖气空调和羽绒服的现代世界截然不同。
它是潮湿的，带着北海咸腥气息的冷，穿透了身上这件不算厚实的粗羊毛斗篷，贪婪地汲取着他十岁身躯里本就不多的热量。
他现在是威尔·德·欧（will de ou），一个听起来有些拗口的名字，这片位于苏格兰中北部，贫瘠而偏远的格伦莫尔峡谷的小领主。十天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带走了老领主，也就是他这具身体的父亲，留下了这个年仅十岁的继承人和一个摇摇欲坠的“领地”。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上级领主，一位南方伯爵，在老伯爵病死后，继承人迟迟未确定，领地暂时由王室代管，所以暂时没有顶头“上司”。
所谓的领地，不过是峡谷中一片相对平坦的土地，散落着几十户用泥巴和石头垒砌的矮屋，中央一座简陋得甚至称不上城堡的木石结构塔楼，就是领主府邸。人口？恐怕不超过两百人，包括农夫、牧羊人和少数几个手艺人。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林兰，或者说威尔，站在塔楼唯一一扇镶嵌着劣质玻璃的窗户前，呵出的白气迅速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成霜，身后的墙上挂着家徽，一道黑色的锯齿形山峦，山巅上面有一枚红色的四角星。
他眺望着窗外被寒霜覆盖的荒芜山谷，心头沉甸甸的。1288年的苏格兰，正处在风暴前夕的短暂平静中，老国王亚历山大三世三年前意外坠崖身亡，他唯一的继承人，远在挪威的孙女，年幼的玛格丽特（后世所称的“挪威少女”）被指定为女王，但局势暗流汹涌。
南面，英格兰那头雄狮爱德华一世正虎视眈眈，他的野心如同阴云笼罩着整个不列颠群岛，而苏格兰内部，各大贵族派系林立，各有盘算。
“内忧外患啊……”威尔低声自语，用的是只有自己能听清的汉语。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种环境下，能做什么？更何况，他还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异世界灵魂。
最初的茫然和恐惧过后，求生的本能和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见识，让他开始冷静分析现状。
首要任务是活下去，并且要让自己这片小小的领地活下去，格伦莫尔虽然贫瘠，但并非一无是处。它偏远，意味着不易被卷入大势力的纷争；它靠海，有一个小小的、几乎被遗忘的天然港湾；山谷内有溪流，有林地，还有……如果记忆中的地质知识没错，附近山峦里可能蕴藏着这个时代尚未充分利用的铁矿和煤炭。
“领主大人，”一个略显苍老但努力保持着恭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老莫顿，领地的管家，也是目前为数不多还对这个小领主保持忠诚的人。他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同样挡不住寒气。“早餐准备好了，另外……铁匠邓肯有事求见。”
威尔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不像个十岁孩童般稚嫩，而是带上了一丝符合领主身份的沉稳。“让他进来吧，莫顿。我们一起用餐。”
所谓的早餐，不过是粗糙的黑面包，一小碗飘着几粒燕麦的稀粥，以及一杯淡淡的麦酒。这就是一个偏远小领主的标准伙食，可想而知，他的领民们过得只会更加艰难。
铁匠邓肯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但此刻他脸上却满是愁容，他跟着莫顿走进房间，身上还带着一股烟火和金属混合的气味。他局促地行了个礼，粗糙的大手不安地搓着。
“日安，领主大人。”邓肯的声音如同打铁般沉闷。
“日安，邓肯。”威尔指了指旁边一张粗糙的木凳，“坐吧，有什么事？”
邓肯没有坐下，而是急切地说：“大人，我们的炭快用完了。没有炭，炉火就旺不起来，打不了铁，农具修补不了，就连……就连武器也没法维护。”他看了一眼威尔身上佩戴的、装饰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一把短剑，“最近的炭窑在几十英里外，这个季节，道路难行，价格也……”
威尔慢慢嚼着坚硬的黑面包，心里快速盘算：燃料是制约生产力的关键因素之一，依赖木炭，不仅效率低下，而且对森林破坏严重。他记得，格伦莫尔的山里有裸露的煤层，很浅，甚至可能露天就能挖到。这个时代的人并非不认识煤，但普遍称之为“海煤”或“石炭”，因其燃烧时烟大味臭，多用于石灰窑等工业场所，日常生活中并不受欢迎。
但这对于拥有现代知识的威尔来说，不是问题。改良炉灶，解决排烟问题，煤的燃烧效率和热量远胜木炭，而且，煤矿的开采，远比砍树烧炭要可持续得多。
“木炭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威尔放下手中的面包，看着邓肯，“邓肯，我记得你上次说，你打铁时，总觉得炉火温度不够，打出来的铁品质不佳？”
邓肯愣了一下，没想到小领主会问这个技术性问题，他老实回答：“是的，大人。最好的铁需要很高的温度，我们的风箱和炉子……唉，很难达到。”
威尔点了点头。得益于前世机械工程专业的学识和对历史对古代技术的兴趣，高炉炼铁、焦炭炼钢这些概念对他而言是常识，但直接抛出来太过惊世骇俗，他需要一步步引导。
“我父亲曾经留下一些古老的羊皮卷，”威尔开始编织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源，这是他能想到的、最适合这个时代接受他“知识”的方式，“上面记载了一些……关于火焰和金属的智慧。比如，如何建造一种更好的炉子，让风吹得更猛，火燃得更旺。还有一种黑色的石头，燃烧起来比木柴猛烈得多，如果能解决它冒烟的问题……”
邓肯和莫顿都露出了惊讶和疑惑的神情。古老的智慧？领主大人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这个了？
威尔没有在意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邓肯，吃过早餐，带我去你的铁匠铺看看。莫顿，你去召集几个可靠的人手，我要他们去一个地方找点东西。”
他需要实地考察，也需要开始培养第一批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心腹。领地太小，人口太少，任何改变都必须谨慎而隐秘，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句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古训，此刻成了他最好的行动指南。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威尔穿上更厚实的靴子，裹紧斗篷，跟着邓肯走出了阴冷的塔楼。外面，寒风吹过山谷，卷起地上的冰屑。领民们看到小领主出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或好奇、或麻木、或带着一丝希冀的目光，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能带领他们在这片严酷的土地上生存下去吗？
威尔没有回避这些目光，他尽量挺直尚且单薄的脊梁。他知道，他不仅要与严寒和贫困斗争，还要与即将到来的、波澜壮阔的历史洪流赛跑。
1290年，玛格丽特女王将会在前往苏格兰的途中病逝（或者说，按照原历史）……那将是苏格兰陷入全面混乱的开端，而现在，是1288年初冬，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不到两年了。
铁匠铺里，炉火半死不活地燃烧着，映照着邓肯忧心忡忡的脸和威尔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充满思索的眼睛。
威尔仔细检查着简陋的皮风箱和石块垒砌的炉膛，心中已经开始勾勒改良的图纸。同时，一个更大胆的计划也在萌芽：或许，可以尝试用本地易得的材料，先小规模地试验一下“坩埚钢”或者“炒钢法”的简化版？哪怕只是稍微提升铁器的质量，对于未来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筹码。
寒霜依旧覆盖着格伦莫尔，但在年轻的领主心中，一粒改变命运的余烬，已然被悄悄点燃。这簇火苗现在还十分微弱，但它终将燎原，照亮苏格兰昏暗的天空，甚至，逆转那原本注定的历史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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