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道光二十一年二月初六（1841年2月26日），珠江口阴风怒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面，仿佛连天公都在为即将发生的惨剧默哀。虎门，这座被誉为“金锁铜关”的岭南门户，此刻却显得异常脆弱。曾经横亘江心的拦江木排和铁链早已被琦善下令拆除，如同被卸去了甲胄的巨人，裸露在敌人锋利的刀锋前。
年过花甲的老将关天培，屹立在靖远炮台的指挥位上。他一身戎装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花白的须发在海风中颤动，但身躯依然挺得笔直，像一枚钉死在阵地上的铁钉。他望着江面上那支庞大的英国舰队——大小舰船二十余艘，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排列，心中充满了悲愤与决绝。
他深知，今日之战，有死无生。琦善拆除了所有辅助防御工事，裁撤了大部分水勇，甚至连弹药补给都诸多掣肘。他麾下仅剩的四百余名将士，将要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的数千英军和上百门威力巨大的舰炮。
“诸位弟兄！”关天培转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坚毅的面庞，声音嘶哑却铿锵，“虎门乃我岭南屏障，身后即是家园父老！今日之战，关系国体，关某已决意与此炮台共存亡！尔等若惧，可自行离去，关某绝不阻拦！”
炮台上一片寂静，唯有海风呼啸。片刻，一个年轻的炮手猛地吼道：“愿随军门死战！”
“愿随军门死战！！”数百个声音汇聚成一道震撼山河的怒吼，在虎门上空回荡。
上午时分，英军舰队在“复仇神”号等主力战舰的带领下，向靖远、威远等炮台发起了猛烈的总攻。霎时间，炮声震天，地动山摇！英军密集的炮火如同疾风骤雨，倾泻在清军阵地上。砖石飞溅，硝烟弥漫，整个虎门仿佛都在炮火中颤抖。
靖远炮台承受着最猛烈的攻击。关天培亲自操炮，指挥若定。 “瞄准敌舰主桅！放！” “装填霰弹，打他登陆的小船！” 老将军的声音在炮火轰鸣中依然清晰。清军官兵在他的指挥下，拼死还击，炮弹数次命中英舰，激起冲天的水柱。
然而，实力的差距是残酷的。清军的旧式火炮射程近、精度差、射速慢，而英军的舰炮则可以在清军火炮射程之外从容轰击。炮台的外墙被一层层削平，火炮一门接一门地被炸毁，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激战至午后，靖远炮台已是一片狼藉，守军伤亡过半。关天培身负数伤，左臂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染红了战袍，但他兀自不肯后退一步。他亲手点燃最后一门可用火炮的引线，炮弹呼啸而出，再次击中一艘英军战舰。
“军门！炮台快守不住了！弹药也快打光了！您快撤吧！” 一个满脸血污的亲兵跪地哭求。
关天培惨然一笑，望着蜂拥登岸的英军士兵，缓缓拔出腰间佩刀：“撤？撤往何处？关某受国厚恩，今日唯有以死报之！” 他挥刀指向冲上来的英军，怒吼道：“杀——！”
他率领着残余的几十名士兵，与登陆的英军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关天培虽老，武艺犹存，手刃数名英兵，但终因寡不敌众，身中数弹，其中一弹穿透胸膛。
老将军拄着刀，勉强站立，怒目圆睁，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高呼：“皇上！臣……尽力了！”
声落，人亡，身躯却依旧拄刀挺立，未曾倒下！一代名将，壮烈殉国！
靖远炮台失守，威远、镇远等炮台也相继陷落。虎门天险，一日之内，全面失守。
……
消息传到广州时，林则徐正在昏暗的灯下翻阅旧日文稿。当亲随哭着将关天培殉国、虎门失陷的噩耗断断续续说出时，林则徐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纸上，墨迹污了一大片。
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过了许久，两行浑浊的老泪才无声地滑过他布满皱纹的脸颊。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炮火中须发戟张、怒吼杀敌的老战友；看到了那个在行辕内与他抵掌夜谈、忧心国事的忠直同僚；看到了那个在九龙、穿鼻海战后，带着些许得意向他报捷的豪迈武将……如今，这一切都化为了虎门上空的一缕忠魂。
“滋圃……我的好兄弟啊……”林则徐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他猛地以手捶桌，痛哭失声，“是则徐害了你！是则徐无能，连累了你和虎门的将士们啊！”
他悲愤，不仅为挚友的惨死，更为这无可挽回的败局！他早已预见，琦善的退让必招致大祸，但他身陷囹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预言成真，看着战友血洒疆场，看着国门被硬生生轰开！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垮。那一夜，林则徐书房里的灯火，彻夜未熄。他流着泪，颤抖着手，为关天培写下挽联：
“六载固金汤，问何人忽坏长城，孤注空教躬尽瘁；
双忠同坎壈，闻异类亦钦伟节，归魂相送面如生。”
“问何人忽坏长城！” 这哪里是挽联，这分明是字字带血的控诉！控诉那些自毁长城的当权者，控诉这黑暗腐朽的时局！
关天培的死，如同一曲悲壮的挽歌，为林则徐在广东的抗英事业画上了一个血色的休止符。它也标志着，清王朝试图通过妥协退让来换取和平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客观评价
关天培的殉国与虎门陷落，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极具象征意义的事件。它用血的事实证明了：一、林则徐等人之前依靠严密布防和坚定意志取得的局部胜利是有效的，而琦善的妥协退让政策是彻底失败的；二、在绝对的技术代差（尤其是军事技术）面前，仅凭忠勇和血肉之躯，无法弥补整体国力与制度的落后。
关天培代表了传统武德和忠君爱国精神的极致，他的死极为壮烈，可歌可泣。然而，他的牺牲也凸显了晚清军事思想的落后——仍停留在依靠固定炮台和冷兵器时代勇武的层面。林则徐的挽联，不仅寄托了哀思，更暗含了对朝廷决策失误的激烈批评，体现了他虽遭贬黜却依然不改的忧国之心和刚直本性。虎门的失守，彻底撕开了清帝国虚弱的真相，加速了战争向不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
虎门的炮声熄灭了，老战友的忠魂飘散了，林则徐在广州的使命，也随着这曲悲歌彻底终结。一道新的、更加严厉的处罚圣旨，正从北京发出，等待着这位心力交瘁的贬官。他的人生，将踏上一条更为艰难坎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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