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不是渐渐大起来的。
是炸开的。
仿佛整个夜空在2024年6月12日凌晨1点17分这一刻被撕开了口子,天河倒灌,亿万颗水珠以摧毁一切的气势砸向人间。老城区沿河路的柏油路面瞬间被白色的水雾笼罩,每一滴雨砸在地上都溅起半尺高的水花,连绵不绝,形成一片白茫茫的轰鸣。
路灯的光在暴雨中挣扎。
昏黄的光晕原本应该照亮蜿蜒的沿河路,此刻却被密集的雨幕切割成无数碎片。光柱中,雨滴以倾斜的角度疯狂坠落,像亿万根银针穿透黑夜。路两侧的梧桐树在狂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粗壮的枝干剧烈摇晃,巴掌大的叶片被风撕扯下来,混着雨水拍打在沿街老房子的墙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像某种生物在黑暗中用湿漉漉的手掌不停地拍打。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
紧接着,雷声炸响——不是遥远的闷雷,而是近在头顶的爆裂,震得人耳膜发麻。
就在雷声炸响的瞬间,沿河路那排本就昏暗的路灯,突然开始闪烁。
一下。
两下。
三下。
然后,彻底熄灭。
整条路陷入一片原始的黑暗。只有远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橱窗还透出暖黄色的光,但那光穿过层层雨幕后,已经变得模糊而虚弱,像是隔着一块厚毛玻璃看到的烛火,在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积水顺着路面低洼处奔流,汇聚成一条条浑浊的小河。塑料袋、枯叶、烟蒂、不知谁丢的传单,全都被水流裹挟着,打着旋儿冲向路边的下水道口。下水道已经来不及吞咽,黑色的水流从井盖缝隙中喷涌而出,整条路变成了浅滩。
就在这片黑暗与轰鸣中,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
王强撑着那把用了三年的黑色折叠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水里。伞骨在狂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雨水从伞面边缘倾泻而下,在他周围形成一道水帘。他的西装裤腿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冰凉的布料摩擦着脚踝。
他左手拎着半瓶白酒——五粮液,今晚酒局上没喝完的。瓶身上的标签被雨水泡得发软,边缘卷曲,金色的字迹晕开。酒液在瓶子里晃荡,混着从瓶口渗入的雨水。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莫回呀头——”
他扯着嗓子唱,声音刚出口就被雨声吞掉大半,只剩下破碎的音节在嘴边打转。四十二岁的建材公司老板,今晚刚签下一笔三百二十万的订单。酒桌上那些恭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什么“王总海量”、“王总爽快”、“以后全靠王总关照”。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被簇拥、被需要的感觉。所以他拒绝了代驾——停车场就在前面拐角,不过两百米距离,淋点雨算什么?男人嘛,总要有点豪气。
他又灌了一口酒。
冰凉的液体混着雨水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灼热。这让他感觉好些,驱散了雨夜独行的孤寂。他眯起眼睛,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前路。没了路灯,只能靠远处便利店那点微弱的光指引方向。脚下的积水越来越深,已经漫过鞋面,每次抬脚都能感到水流拖拽的力量。
风吹过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和雨水砸在柏油路面蒸腾起的尘土味。王强打了个哆嗦,把伞往身前倾了倾。就在这时,他看见前方雨幕中,另一个身影正缓缓走来。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在暴雨织成的白幕上逐渐显形。那人穿着一件黑色长款雨衣,材质看起来很厚实,雨水在表面形成连续的水膜,不断滑落。兜帽戴得很低,完全遮住了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下颌轮廓。右手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尖抵着地面,随着步伐在积水中划出一道道细小的涟漪。
那人的步伐很稳。
即使在这样狂暴的暴雨中,每一步都踏得精准而从容,不疾不徐,像是走在某个精心计算过的路径上。雨衣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黑色的布料在黑暗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强下意识往路边让了让。
虽然路面够宽,但深更半夜遇上陌生人,总归要留个心眼。他紧了紧手里的酒瓶,金属瓶盖硌着手心,带来些许真实的触感。两人的距离在雨幕中逐渐缩短。
十米。五米。三米。
雨水疯狂拍打着两把伞面,发出密集如战鼓般的声响。雷声在远处滚动,像巨兽压抑的低吼。梧桐树的枝叶在狂风中抽打着墙壁,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与雨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慌的白噪音。
两米。一米。
擦肩而过的瞬间,距离不足半米。
王强闻到了一股味道。
很淡,但清晰——消毒水的气味。不是医院那种刺鼻的氯味,而是更温和、更日常的那种,像是用稀释过的消毒液仔细擦拭过什么之后,残留在衣物上的淡淡气息。这味道与雨夜的土腥气格格不入,突兀得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想转头看看。
可还没来得及动作,腰侧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感觉转瞬即逝。
像被蚊子叮咬,又像被路边伸出的枯枝刮到。痛感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没有打断他哼歌的节奏。王强只是下意识地“啧”了一声,腾出握酒瓶的手,隔着湿透的西装外套,揉了揉右侧腰部。
手指按上去的瞬间,触感有些异样——西装布料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破口,像是被什么尖细的东西刺穿了。但雨太大,手感被冰冷潮湿的布料模糊了,他没太在意。
雨衣人没有停留。
黑色长柄伞的伞尖继续划着水,沉稳的步伐踏破积水,朝着王强来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浓密的雨幕深处,连脚步声都被雨声吞没。
“神经病。”王强嘟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
他抬起左脚,踩进一个水洼。
积水漫过鞋面,冰凉的触感透过袜子传到皮肤。他皱了皱眉,抬起右脚,准备迈出下一步——
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
世界突然倾斜了。
路灯杆、梧桐树、远处便利店那团模糊的暖光,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耳边的雨声骤然远去,变成隔着厚重玻璃传来的模糊嗡鸣,像是溺水前最后听到的声音。手中的酒瓶变得无比沉重,手指一松,玻璃瓶坠入积水,发出沉闷的“咕咚”声,然后沉了下去,只在浑浊的水面上留下一串气泡。
紧接着,剧痛炸开。
不是腰侧那微弱的刺痛,而是从身体深处、从右侧肾脏位置爆发的撕裂性剧痛。像是有一把烧红的铁钎插进去,在里面疯狂搅动,把内脏绞成一团。王强的呼吸瞬间停滞,肺部像被抽空,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呃——”
他踉跄着扑向路边的墙壁。
湿滑的墙面长满青苔,根本无法提供支撑。手掌按在粗糙的砖面上,指甲刮过冰冷潮湿的表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他试图稳住身体,但双腿已经不听使唤,膝盖一软,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倒。
黑色折叠伞压在身下,伞骨折断的脆响被雨声吞没。
王强仰面倒在积水里。
雨水疯狂砸在他的脸上、眼睛上、张开的嘴里。冰凉的液体灌进口腔,呛进气管,他想咳嗽,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他想喊救命,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像破风箱漏气的声响,刚一出口就被暴雨砸碎。
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雨滴从无限高处坠落,密密麻麻,永无止境。雨水落入他的眼睛,又从眼角溢出,混着某种温热的液体——是眼泪吗?他不确定。意识正在迅速消散,像是有人正在把他灵魂的灯一盏一盏熄灭。
他的右手在积水中徒劳地抓挠,指尖触到了什么硬物。
一把伞。
不是他的黑色折叠伞,而是另一把伞——收拢的状态,静静靠在他的脚边。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那是鲜艳的红色,红得像凝固的血,在灰黑色的雨夜中刺眼得诡异。
王强的瞳孔开始扩散。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目光捕捉到了伞柄上挂着的东西——一张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卡片。塑封膜已经开裂翘起,边缘卷曲,但卡片上的印刷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公交月票
有效期至:2021年6月15日
雨水顺着卡片表面流淌,日期数字在水光中微微扭曲,像是在对他做最后的嘲笑。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雨还在下。
倾盆如注。
那把红伞静静立在王强脚边,鲜艳的色彩在黑暗中显得格格不入。雨水冲刷着伞面,顺着伞骨流淌,在伞尖处汇聚成细细的水流,滴入积水,漾开一圈圈涟漪。
远处的便利店暖光依旧模糊。
梧桐树的枝叶依旧在狂风中抽打墙壁。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三辆警车划破雨幕驶入沿河路。
红蓝警灯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拖出长长的光带,旋转的光束穿透密集的雨丝,在墙壁、树干、积水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轮胎碾过积水,溅起扇形的水花,警车在距离现场二十米处停下,车门几乎同时推开。
几名穿着亮黄色反光雨衣的警员跳下车,动作迅速而训练有素。黄色警戒线从卷轴上被拉出,塑料警戒带在狂风中剧烈抖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与雨声混在一起。警戒线很快在尸体周围拉出一个不规则的矩形,将现场与外界隔绝。
“现场什么情况?”
刑侦支队队长赵栋推开车门,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膀。他四十七岁,方脸,下颌线条硬朗,即使隔着雨幕也能看出他眉宇间那道常年紧锁形成的深痕。他踏出车门,几乎本能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这是二十年刑警生涯养成的习惯,现场第一支烟,能帮助他迅速从混乱中找到秩序。
只是今晚的雨太大,烟刚点燃,雨水就打在烟蒂上,发出“嗤”的轻响。赵栋深吸一口,湿透的烟草味呛入肺叶,带来一丝辛辣的清醒。他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眼手中迅速被雨水浸透的香烟,随手扔进旁边的积水,烟头漂在水面上,冒出一缕微弱的白烟,转瞬即逝。
“死者王强,四十二岁,宏达建材公司老板。”先期抵达的现场警员递过初步报告,雨衣帽檐下是一张年轻而严肃的脸,“报案的是沿河路便利店老板张兰,说凌晨一点二十分左右听到外面有酒瓶破碎声,透过窗户看到有人倒在积水里,就打了120和110。救护车先到,确认已经死亡。”
赵栋接过报告,塑料封皮上已经沾满水珠。他用手抹了抹,目光扫过现场。
尸体仰面躺在积水里,距离路边墙壁约一米。黑色西装被水浸透后紧贴身体,勾勒出发福的腹部轮廓。脸朝上,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倒映着漆黑无星的夜空。雨水不断落入他的眼眶,又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混入地面的积水。
最刺眼的是那把红伞。
它就靠在死者右脚边,伞身完全收拢,金属伞尖插在积水中,伞柄朝上。即使在昏暗的雨夜里,那种红色依然鲜艳得不合时宜——不是暗红,不是枣红,而是正红,纯正得像是直接从颜料管里挤出来的颜色。在灰黑色的雨夜、黄色的警戒线、警灯变幻的光影中,这把红伞像舞台剧里刻意摆放的道具,突兀、扎眼,散发着某种不言而喻的仪式感。
“老周呢?”赵栋问,目光没有离开尸体。
“在那边。”警员指向路边临时搭建的勘查棚。
那是用绿色防水布匆匆搭起的简易棚子,四角用可伸缩的金属杆固定,棚顶中央已经因为积水而微微下陷,形成一个浅浅的凹陷。雨水从棚顶边缘滴落,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小水坑。棚下亮着强光勘查灯,刺眼的白光将一小片区域照得如同手术室般明亮,与周围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赵栋弯腰钻进勘查棚,雨水顺着雨衣帽檐滴落,在脚下的防水布上汇成一小滩。棚里空气闷热,带着雨水的潮湿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死亡的气味,混着雨夜的土腥。
法医周桐蹲在灯下。
他五十出头,头发花白,但蹲姿稳如磐石,整个人缩在白色防护服和透明面罩里,只露出一双专注的眼睛。助手举着勘查灯,调整角度,让光束精准聚焦在尸体腰侧——确切说,是右侧腰部,距离皮带扣约十厘米的位置。
周桐戴着乳胶手套的右手握着镊子,动作极其精细,像在修复一件珍贵文物。灯光下,可以清楚看到死者深色西装裤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破洞——针眼大小,周围布料纤维微微内卷。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在湿透的黑色西装上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怎么样?”赵栋蹲下身,雨水顺着他的后颈流进衣领,冰凉刺骨。
周桐没有抬头,镊子在伤口周围轻轻拨动。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略显沉闷,但每个字都清晰准确:“伤口直径0.8厘米。深度经初步探查,至少8厘米,精准刺入右侧肾脏。”
他将镊子尖端轻轻探入破洞,动作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移动。
“看这里。”周桐将灯光调得更近,几乎贴着布料,“创口边缘整齐,没有任何拖拽或撕裂痕迹。说明凶器是尖细的硬质物体,刺入后立即缩回,没有左右搅动,没有二次进出。”
赵栋凑得更近,几乎能闻到防护服外淡淡的消毒水味。在勘查灯的强光下,那个微小的破洞像一只黑色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发生在暴雨中的秘密。
“凶器呢?”赵栋问。
周桐直起身,摘下手套——乳胶手套表面已经沾满雨水和泥渍。他从勘查箱里取出新的换上,动作流畅,像是重复过千百遍的仪式。
“这就是问题。”他重新蹲下,用尺子测量伤口与身体各标志点的距离,助手在一旁快速记录,“伤口出血量极少,凝血速度快得反常。考虑到暴雨夜气温不足20c,我初步判断凶器是冰锥。”
“冰锥?”赵栋眉头紧锁。
“对。”周桐的声音没有波澜,纯粹是技术性陈述,“尖锐的冰锥刺入人体后,会因为体温迅速融化,融水混入血液和组织液,被暴雨冲刷后不留任何痕迹。凶器本身消失,只留下一个干净的创口。”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的皮肤。
“但这需要极高的精准度。”周桐继续说,目光依旧专注在伤口上,“肾脏位于腹膜后间隙,前方有肋骨保护。要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隔着衣物,精准刺入肾脏,且深度刚好8厘米——浅一分无法造成快速致命伤,深一分可能刺穿其他脏器,留下更多内部出血痕迹。凶手对人体结构非常熟悉,手法极其冷静,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镊子轻轻拨开伤口边缘的一根纤维。
“而且大概率练习过。很多次。”
赵栋沉默了几秒,目光落在伤口上那个微小的破洞上。针眼大小。暴雨夜。冰锥。这组合让人不寒而栗——不是暴力宣泄式的杀戮,而是精准、克制、几乎带着某种外科手术般冷静的致命一击。
“死亡时间?”他问。
“初步判断在凌晨一点二十分到一点半之间,具体要等尸检。”周桐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膝盖,“不过从尸僵程度和体温来看,应该就在那个时间窗口。暴雨加速了体温流失,但基本可以确定。”
赵栋点点头,走出勘查棚。雨水立刻将他重新包裹,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他看向警戒线另一侧,一个年轻女警正举着相机,对着那把红伞和月票反复拍照。她浑身湿透,刘海紧贴额头,但手里的相机保护得严严实实,每次拍完立即盖上镜头盖。
“林溪。”赵栋喊了一声。
女警抬起头。林溪,二十六岁,刑侦支队最年轻的一线侦查员,入行三年,以细心和逻辑能力强着称。她小跑过来,雨水在她脚下溅开,从防水证物袋里取出相机,调出刚拍的照片。
“赵队。”她的声音在雨声中依然清晰,“您看这个。”
屏幕上是红伞的特写。伞面是鲜艳的正红色,尼龙材质,在勘查灯的补光下反射出细腻的光泽。伞骨是金属的,收拢后长度约八十厘米。林溪放大照片,指着伞骨内侧靠近手柄的位置。
“这里有个出厂编号,刻得很浅。”她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但被雨水冲刷了一两个小时,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前两位是‘qL’,应该是‘晴雨阁’品牌的缩写。后面的数字需要技术科用光谱增强处理。”
“晴雨阁?”赵栋重复这个陌生的名字。
“一个国产伞具品牌,定位中高端。”林溪显然已经做过功课,“一把伞售价在三百到八百不等,主要做线上销售和高端商超渠道。不是街边随便能买到的普通伞。”
赵栋接过相机,手指在触摸屏上滑动,翻看下一张照片。
那是月票的特写。
卡片被泡得发胀,塑封膜边缘开裂卷曲,像某种水生动物的皮肤。但印刷字迹依然清晰得诡异——正面印着这座城市的公交标志,下方是“公交月票”四个标准字体的大字,再下方是有效期:2021年6月15日。
背面空白。
没有姓名,没有照片,没有持有人的任何信息。只有公交公司的服务热线和几个注意事项的小字,也已经被水泡得有些模糊。
“三年前的过期月票。”林溪说,“保存得很完好,塑封膜应该是后来自己加封的——边缘处理得不太专业,有明显的裁切不齐。上面没有提取到指纹,雨水冲刷太彻底了。”
赵栋盯着那张月票。
2021年6月15日。
一个具体的日期,三年前。不是随意选择的道具,而是有明确指向的时间标记。凶手特意留下它,就像留下红伞一样,是一种宣告,一种标记,一种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密码。
“其他痕迹呢?”赵栋问,目光从相机屏幕移向黑暗的雨夜。
“雨水把一切都冲干净了。”林溪摇头,声音里带着无奈,“路面是柏油材质,积水深度超过五厘米,脚印、轮胎印、任何可能的微量物证,都被冲进下水道了。我们检查了附近三个下水道口,里面塞满了树叶、塑料袋和淤泥。就算有东西,现在也找不回来了。”
赵栋点燃第二支烟,这次他转过身,用身体挡住雨水。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了几下才点燃烟草。他深吸一口,白雾在雨夜中明明灭灭,红色的光点倒映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
“凶手选在暴雨夜作案。”他缓缓说,像是在整理思绪,“利用路灯故障——我刚才问过先期勘查的同事,这段路的路灯今晚是第一次故障,电力公司说可能是雷击导致短路,但这也太巧了。凶器是无痕的冰锥,刺入后融化消失。现场被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吐出一口烟,白雾瞬间被雨水打散,消失无踪。
“然后,他留下两样东西:一把昂贵的红伞,一张三年前的过期月票。”
林溪等着他继续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这不是随机杀人。”赵栋最后说,声音低沉而肯定,“是精准复仇。目标就是王强本人。凶手熟悉他的行踪——知道他今晚有酒局,知道他可能会步行去停车场,甚至知道他会在那个时间点经过这段路。整个作案过程冷静、精准、计划周密。每一个环节都计算过。”
“可是动机呢?”林溪问,擦去流进眼睛的雨水,“王强的社会关系我们还没开始排查,但如果是复仇,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冰锥、红伞、过期月票——这些元素太诡异了,不像普通的仇杀。”
“这就是凶手想告诉我们的。”赵栋掐灭烟蒂,烟头在积水中发出轻微的“嗤”声。他把烟蒂捡起来,装进证物袋——多年刑警生涯养成的习惯,不在现场留下任何个人物品。“他在讲故事。用伤口、用道具、用整个作案场景,讲一个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故事。而我们……”
他看向雨幕中的沿河路,看向那把刺眼的红伞,看向黑暗中模糊的便利店暖光。
“我们得先看懂道具,才能听懂故事。”
雨势稍微减弱了一些。
从倾盆大雨变成了密集的中雨,雨滴依旧连绵不断,但不再有那种摧毁一切的气势。积水开始缓慢退去,露出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水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泡沫。
林溪推开便利店的门。
自动门滑开时发出轻微的“嘀”声,带出一股暖风,与室外的冷雨形成鲜明对比。她脱下雨衣帽,湿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室内温暖的空气一烘,带来一阵闷热的不适感。她甩了甩头发,水珠飞溅在门口的地垫上。
店主张兰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穿着印有便利店logo的深蓝色polo衫,外面套了件灰色的开衫。她显然刚被从睡梦中叫醒,眼睛还有些浮肿,眼白里有细密的血丝。此刻她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折叠椅上,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杯的边缘。
“张女士,打扰了。”林溪出示证件,声音尽量温和,“我们是刑侦支队的,想跟您再了解一些情况。”
张兰点点头,放下纸杯。她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微微发白。“该说的我都跟刚才那位警官说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您放松。”林溪拉过一把塑料椅坐下,姿态尽量随意,“我们就随便聊聊。您说凌晨一点左右听到外面有酒瓶破碎声?”
“对……大概一点二十吧,我没看具体时间。”张兰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暴露了她的紧张,“雨太大了,那种‘哗哗’的声音一直响,像瀑布一样。但我确实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砰’的一声,很清脆,然后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水里的闷响。”
“您没出去看?”
“我……”张兰迟疑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我当时在理货。从仓库搬了几箱泡面出来,准备补到货架上。听到声音后,我走到门口,隔着玻璃往外看。雨太大了,路灯又灭了,只能隐约看到有个人躺在路边积水里。我以为是谁喝醉了摔倒了,本来想出去看看,但雨实在太大,我又是一个人看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明显的愧疚。手指绞得更紧了。
“理解。”林溪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笔,“您后来是什么时候报的警?”
“我又等了几分钟。”张兰说,语速加快,像是在辩解,“看那人一直没动,就觉得不对劲了。打了120,又打了110。然后我就一直守在门口,隔着玻璃看着,直到救护车和警车来。”
林溪环视店内。这是一家典型的社区便利店,面积约六十平米,货架排列整齐但略显拥挤。收银台背后是香烟柜和饮料冷藏柜,玻璃柜门上反射着店内日光灯苍白的光。墙上挂着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边框是廉价的塑料。角落里有张折叠桌,上面放着微波炉和关东煮机,机器已经关闭,但还残留着淡淡的汤料气味。
“店里有监控吗?”林溪问。
“有,但……”张兰起身,走到收银台后面,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老式显示器亮起,发出低沉的嗡鸣声。“你们自己看吧。雨太大,画面糊得厉害。”
监控屏幕被分成四个区域:收银台、店内货架、店门口、以及朝向沿河路的人行道。时间显示在屏幕右上角:2024年6月12日,01:15:32。
林溪俯身,盯着朝向人行道的那个画面。
暴雨如注。
监控摄像头隔着玻璃门拍摄,加上雨水在玻璃上不断流淌,整个画面像隔着一层流动的毛玻璃。只能勉强分辨出人影的轮廓,细节完全丢失,像是上世纪的老电影。
01:16:47,一个撑着黑色伞的人影从画面右侧进入——王强。他走路有些摇晃,左手似乎拎着东西。由于画面模糊,无法看清表情,只能从步态判断他处于醉酒状态。他缓慢地从画面中穿过,走向左侧,身影逐渐缩小。
01:17:03,另一个身影从画面左侧进入。
穿黑色雨衣,戴兜帽,右手握着一把长柄伞。雨衣款式普通,没有任何明显特征。兜帽压得很低,加上画面模糊,完全看不到脸。身高无法准确判断,但从与画面中路灯杆的对比来看,大约在170-175厘米之间。体态中等,不胖不瘦,没有任何能辨识的特征。
两个身影在画面中央接近。
擦肩而过。
过程不到三秒。
然后雨衣人继续向右走,很快消失在画面右侧边缘。王强继续向左走,走了大约五步——画面中,他忽然停下,身体摇晃,手中的东西掉落,然后整个人缓缓倒地,像一袋被抽去骨架的肉。
从擦肩而过的瞬间到倒地,间隔约十五秒。
林溪将画面倒回两个身影擦肩而过的瞬间,逐帧播放。
依旧模糊。
雨衣人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任何突兀之处。与王强擦肩时,两人之间留有约半米距离,雨衣人的右手——握伞的那只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动作幅度极小,在模糊画面中几乎无法察觉,可能只是正常的摆臂动作。
“能看清脸吗?”林溪问,眼睛依旧盯着屏幕。
张兰摇头,凑近了些:“这个摄像头本来就不高清,是几年前装的,平时也就防个偷窃。再加上雨太大,玻璃又脏……真要看清楚人脸,得走到店门口才行。但那个人……”她指着画面上的雨衣人,“他根本没靠近店门。”
林溪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监控提供的线索几乎为零——只能确认时间、基本动作,其他一无所获。
“他之前来过店里吗?”林溪忽然问。
张兰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思考。几秒钟后,她点点头:“你这么一说……好像来过。”
“什么时候?”
“大概……一点左右?不对,更早一点。”张兰努力回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收银台桌面,“十二点半吧。我那时候刚换班,记得清楚。他进店里,在饮料柜前站了一会儿,拿了一瓶矿泉水,到收银台付款。全程没摘兜帽,我也没在意——下雨嘛,很多人都这样。”
“用什么付款?”
“现金。”张兰肯定地说,“给了十块钱,我找了他五块。他接过钱和矿泉水就走了,一句话都没说。连‘谢谢’都没说。”
“矿泉水是什么牌子?多大容量?”
“就是最普通的‘清泉’牌,550毫升装,三块钱一瓶。”张兰顿了顿,补充道,“我店里卖得最好的矿泉水。”
“瓶子呢?还在垃圾桶里吗?”
张兰走到收银台旁的垃圾桶,往里看了看。那是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桶,里面已经堆了大半桶垃圾:泡面盒、食品包装袋、用过的纸巾。她伸手翻了翻,摇摇头:“没了。晚上十一点清洁工来收过一次垃圾,应该一起收走了。”
林溪皱眉:“清洁工每天都这个时间来?”
“对,每天晚上十一点,雷打不动。”张兰说,“这片区就一个清洁工负责,他固定晚上十一点来收这条街上几家店的垃圾。”
时间卡得真准。林溪在笔记本上记下:凶手十二点半进店,用现金买水,清洁工十一点收走垃圾——就算瓶子上有指纹或dNA,现在也找不到了。每一个环节都像是计算好的。
“他还有其他特征吗?”林溪继续问,“走路姿势、手部特征、哪怕一点异常的声音?”
张兰摇头,表情有些懊恼,像是责怪自己没注意到更多细节:“雨衣裹得严严实实,走路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手……他递钱的时候戴着手套,黑色的,像是那种普通的劳保手套,五金店十块钱一双的那种。声音嘛,他根本没说话,我问他‘就这个吗’,他点点头,连‘嗯’一声都没有。”
全副武装。林溪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个词。雨衣、兜帽、手套、现金。每一个选择都在刻意避开留下线索。这不是临时起意,是精心策划。
“关于这把伞。”林溪调出手机里红伞的照片,放大递给张兰看,“您见过这种伞吗?‘晴雨阁’品牌的。”
张兰接过手机,凑近屏幕仔细看。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看了足足半分钟,才摇摇头:“没见过。我店里卖的都是三四十块的普通伞,最贵的也不到一百,晴雨两用,但质量一般。这种伞……”她指着屏幕,“一看就不便宜,伞骨是金属的,伞面材质也好,我们这种小便利店不会进货。”
“最近有没有见过有人用这种红伞?在这一带?”
“红伞倒是常见,下雨天用红伞的人不少。”张兰把手机还给林溪,认真想了想,“但这种款式、这种质量的……真没见过。不过这牌子我好像听说过,我女儿之前想买把好点的伞,上网看过,说这个牌子是国产里做得不错的,设计挺简约,但也不便宜,一把伞够买我店里十把了。”
林溪记下这些信息,合上笔记本。“监控录像我们需要拷贝一份回去分析。另外,如果想起任何细节,哪怕是最微小的异常,随时联系我们。”
“好、好的。”张兰连连点头,从收银台抽屉里找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是之前警员留下的。她紧紧攥在手里。
走出便利店,雨还在下。林溪重新穿上雨衣,帽檐压得很低。她站在屋檐下,看着勘查棚方向。周桐已经完成了初步尸检,尸体被装入黑色裹尸袋,正被两名穿着防护服的警员抬上运尸车。黑色的袋子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沉重。
红伞和月票作为关键证物,被分别装入透明的证物袋,由技术科警员小心翼翼地带走,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赵栋从勘查棚走出来,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膀。他点燃今晚的第三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白雾在雨中盘旋上升,然后消散。他就站在那里,看着运尸车关闭后门,看着警员收拾勘查设备,看着黄色警戒线在风中抖动。
“走访完了?”他没有回头,问走到身边的林溪。
“完了。”林溪说,“监控无用,证词无效。凶手十二点半进店买水,用现金,戴手套,没露脸。矿泉水瓶已经被清洁工收走。张兰不认识红伞品牌,也没见过有人用这种伞。”
赵栋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沉默地抽着烟,目光投向雨幕深处。
沿河路蜿蜒向前,消失在黑暗的转角。更远处,一栋七层高的建筑沉默矗立——恒信印务大楼。此刻整栋楼漆黑一片,像是沉睡的巨兽,只有四楼后勤室的窗户,透出一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灯光。那光太微弱,在雨夜中像是幻觉,时隐时现。
赵栋盯着那点光看了很久。
然后他掐灭烟蒂,扔进随身携带的证物袋。
“收队。”他说。
声音在雨声中很轻,但很清晰。
警车陆续发动,红蓝警灯再次亮起,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技术科的车先离开,接着是运尸车,最后是赵栋和林溪所在的警车。
车子缓缓驶离沿河路。
林溪透过车窗向后看。现场已经被清理,警戒线撤除,只留下湿漉漉的路面和那个曾经躺着一具尸体的位置。雨水还在下,冲刷着一切痕迹。很快,就连积水中的涟漪都会平静,仿佛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远处恒信印务大楼四楼那点微弱的灯光,还在雨夜中固执地亮着。
像一只眼睛。
在黑暗中静静注视。
注视着这场暴雨。
注视着那把消失的红伞。
注视着这个刚刚开始的故事。
车子转过街角,沿河路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雨还在下。
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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