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院长和他带来的专家组是第三天傍晚秘密抵达虎跳峡镇的。一行五人，都是行业里泰斗级或正值壮年的技术权威，以“旅游资源考察”的名义低调入住镇上一家不起眼的私人客栈。祁同伟亲自在客栈简陋的房间里接待了他们。
没有寒暄，金院长开门见山，指着身旁一位面容清瘦、目光锐利的中年人：“这位是国土资源部地质灾害防治中心的陈克坚教授，国内边坡稳定性分析的头把交椅。这两位是水科院的环境水力学专家张工和王工。还有我的学生小刘，专攻水工结构。”
祁同伟与几位专家一一握手，郑重道：“辛苦各位老师星夜赶来，情况紧急，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他将那份匿名材料中关于地质灾害和环保隐患的片段复印件递给专家们。
陈克坚教授扶了扶眼镜，只看了几眼图纸局部和模糊的会议纪要摘要，脸色就沉了下来：“这个坐标……是玉龙三级规划的右坝肩位置。我们中心几年前曾应邀对该区域做过前期勘察，当时就指出存在古滑坡体复活的风险，建议进行深入钻探和长期监测。但从这份材料看，后续的详勘报告明显弱化了风险等级。”
张工翻看着关于环保设施偷工减料的描述，眉头紧锁：“如果描述属实，‘虎跳峡’电站的废水处理系统和生态流量泄放设施都存在严重缺陷。这在生态敏感的金沙江干流，是灾难性的。”
“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验证这些材料的真实性。”金院长看向祁同伟，“公开调查肯定不行。对方既然敢这么做，肯定有应对检查的预案，甚至可能已经做了表面文章。”
祁同伟早已深思熟虑：“我们不能走常规程序。我计划分两步：第一，请陈教授带人，以‘驴友’或‘地质爱好者’的身份，对玉龙三级坝址区域，特别是右坝肩，进行非接触式的现场踏勘，利用高精度便携设备进行初步扫描和观测，寻找古滑坡体活动的蛛丝马迹。第二，请张工、王工，想办法接近‘虎跳峡’电站的尾水出口和生态流量泄放口，秘密采集水样，并观察泄放设施的运行状况。小刘配合，寻找机会查看水工建筑物的外观和泄洪设施情况。”
他顿了顿：“我会让镇里的同志以‘保障工作组安全’为名，调开相关区域的普通施工和安保人员，为各位创造窗口期。但核心区域肯定还有对方的人，各位务必小心，安全第一。一旦发现异常，立刻撤回，绝不冒险。”
几位专家对视一眼，都被祁同伟大胆而周密的计划所震动，也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破釜沉舟的决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陈克坚教授点点头，眼中闪过学者特有的执着光芒，“祁司长放心，我们有分寸。”
行动计划定在次日凌晨，天色将亮未亮、人最困乏的时候。
那一夜，祁同伟几乎无眠。他躺在床上，耳朵却竖着，听着窗外峡谷的风声和隐约的江涛声，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每一个细节，评估着可能的风险。他想起了李坤“三步走”的教诲，想起了刘副主任“注意安全”的叮嘱，更想起了那封匿名信末尾的“小心‘意外’”。
凌晨四点，专家组悄然出发，分成两组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祁同伟和林建民守在客栈房间里，盯着两部临时配发的保密对讲机，手心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再透出灰白。对讲机里只有轻微的电流声和偶尔传来的、压得极低的简短汇报：“一组到达预定观察点。”“二组接近目标区域，未发现异常。”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清晨六点十分，对讲机里突然传来陈教授急促而压抑的声音：“祁司长，一组有发现！右坝肩下游约三百米处，发现新鲜裂缝！宽度超过五厘米，延伸长度超过五十米！坡体有轻微蠕动迹象！初步判断，古滑坡体处于临界活动状态！重复，处于临界活动状态！”
祁同伟的心脏猛地一缩！匿名材料关于地质灾害的指控，被初步证实了！一个处于临界活动状态的古滑坡体，就在规划坝址的上方！一旦大规模复活，后果不堪设想！
“陈教授，立刻撤回！注意隐蔽！”祁同伟强压住震惊，下令。
几乎是同时，二组张工的声音也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祁司长，二组确认！‘虎跳峡’尾水排放口水质浑浊，ph值和重金属离子浓度严重超标！生态流量泄放口……根本就是摆设！流量仅为设计值的十分之一！我们在泄放口附近发现了隐蔽的暗管，直接将本该下泄的生态水引回了前池发电！这是……这是断子绝孙的做法！”
环保隐患也坐实了！偷排污水，截留生态水，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技术瑕疵的范畴，是赤裸裸的违法和犯罪！
“二组，采集证据，立刻撤回！”祁同伟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专家组在晨雾的掩护下安全撤回客栈。带回来的除了口头汇报，还有高清晰度的裂缝照片、现场视频、以及几瓶浑浊的水样。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玉龙段这两座电站，在巨大的利益驱动和层层保护下，已经变成了悬在金沙江和沿岸百姓头上的“定时炸弹”！
看着摆在面前的证据，几位专家面色铁青，金院长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胆大包天！简直是胆大包天！为了钱，连基本的安全底线和环保红线都不要了！这是在犯罪！”
祁同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现在需要的是如何利用这些证据，破开这个看似铁板一块的利益堡垒。
“各位老师，证据非常关键。但光有这些还不够。”祁同伟沉声道，“我们需要更系统、更权威的技术报告，需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同时，要搞清楚，是谁在为他们开绿灯？层层审批、监管是如何失效的？”
“技术报告我们来完成！”陈教授拍案而起，“给我三天时间，我会拿出一份详细的地质灾害风险评估报告，附上所有影像和数据支撑！”
“环保和水工方面的报告，我们也尽快出！”张工等人也表态。
“好！”祁同伟点头，“报告完成前，所有证据严格保密，各位老师暂时不要离开客栈，我会安排人保护大家的安全。”
送走专家们去整理材料，祁同伟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立刻通过保密线路拨通了刘副主任的电话。
听完祁同伟的汇报，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刘副主任的声音再响起时，已经带上了雷霆般的震怒和前所未有的凝重：“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重！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规操作，这是拿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当儿戏！同伟，你立了大功，也捅了天大的马蜂窝！”
“主任，接下来怎么办？”祁同伟请示。
“你那边，绝对保密，稳住局面。专家组的安全必须保证，证据必须保管好。”刘副主任快速部署，“我马上向委党组和国务院分管领导紧急汇报！这件事，恐怕需要更高层面、多部门联合介入才能彻底查清！在你接到下一步明确指示前，不要轻举妄动，但要做好随时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准备！”
“是，我明白！”
挂了电话，祁同伟知道，自己点燃的引信，已经烧向了最核心的火药桶。一场涉及高层、波及多部门、震动能源和环保领域的风暴，即将以玉龙段为原点，猛烈爆发。
但他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前世，他见多了这种藏污纳垢，甚至自身也曾深陷其中。这一世，他既然有机会站在这个位置，握有这份力量，就必须把这些毒瘤挖出来，晒在阳光下！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天已大亮，虎跳峡在晨光中展现出磅礴的气势，江水怒吼着奔流而下。这壮丽的河山，绝不容许被少数人的贪婪所玷污和破坏！
上午九点，祁同伟照常出现在镇政府会议室，主持工作组的每日例会。补偿款的发放和复核工作还在收尾，孙福海看到祁同伟平静如常的神色，似乎松了口气，汇报工作时甚至带上了几分讨好。
祁同伟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提问，做出指示，仿佛昨夜和凌晨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但他能感觉到，暗处窥伺的目光变得更加密集和警惕了。
会议中途，他的保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借故离开会议室，走到僻静处查看。是一条来自李坤秘书的加密短信：“首长已知悉情况。嘱：坚守阵地，证据为王，安全为要。风暴将起，砥柱勿移。”
短短数语，却重若千钧。李坤不仅知道了，而且明确表态支持，更用“砥柱勿移”四个字，给了他莫大的鼓励和期望。
祁同伟收起手机，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回会议室。他的步伐沉稳，目光更加锐利清明。
他知道，自己就是那颗砸向冰面的石头。冰层之下，暗流汹涌，危机四伏。但冰面之上，阳光正好。他要用这石头，砸开裂缝，让阳光照射进去，让污浊暴露，让江水恢复它本该有的清澈与咆哮。
会议继续。祁同伟听着各方发言，心里却在默默盘点：专家组的技术报告还需要时间；刘副主任正在更高层推动；自己手头有初步证据；工作组这边可以作为一个掩护和抓手……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一个镇干部慌慌张张地进来，附在王大山耳边低语了几句。王大山脸色骤变，看向祁同伟，声音干涩：“祁司长，刚刚接到县里通知，省能源局和‘江河水电’总部的联合检查组，已经在来镇里的路上了，说是要‘调研项目进展和移民安置情况’，预计下午就到。”
孙福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
祁同伟眼神一凝。省能源局和央企总部？来得这么快？是听到了风声？还是常规检查？
他瞬间意识到，真正的较量，或许不是在未来某个时刻，而是……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他迎着王大山和孙福海投来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淡淡的、意味深长的笑意：“好啊，欢迎上级检查指导。王书记，做好接待准备。孙经理，你们也准备一下，好好向检查组汇报。”
他的镇定自若，让王大山稍微安心，却让孙福海眼底掠过一丝疑惑和不安。
祁同伟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茶杯水面微澜，映出他冷静深邃的眼眸。
检查组？来的正好。
他正想看看，这冰层之下，究竟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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