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天光未明。
法证司验物室里灯火通明,四盏新添满油的铜灯悬在屋角,将整个房间照得纤毫毕现。可这光亮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那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长桌中央,那个龙凤纹玉盒静静躺着。
白玉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金线镶嵌的龙凤仿佛随时要破盒而出。盒盖开着,红色丝绸上,那缕用金线捆缚的灰白头发,像一条沉睡的蛇,蜷缩在丝绒的巢穴里。
陆清然站在桌边,已经站了一刻钟。
她戴着手套,手里拿着放大镜,却一次也没有触碰那缕头发。她的目光在头发、玉盒、标签之间反复移动,每一次移动,眼中的神色就凝重一分。
萧烬站在她身侧三步远的地方。
他没有坐,也没有催促。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玄甲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气,眉骨上的伤疤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他的目光偶尔落在陆清然身上,更多的,是落在那缕头发上。
那是他父皇的头发。
显德先帝,那个在他十六岁那年驾崩的父皇。他记得那个冬天很冷,宫里的白幡挂得到处都是,兄弟们跪在灵前,妃嫔们哭得昏天黑地。他已经不是无知孩童,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看着那口沉重的棺椁,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如山一般、既威严又偶尔温和的父皇,再也不会睁开眼看他,再也不会用那带着薄茧的手拍拍他的肩,说“吾儿甚好”。
而现在,父皇的一缕头发,就在他眼前。
被“蛛网”保存了十五年。
被供奉在一个玉盒里。
像一个……祭品。
“王爷。”
杨钰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这位三朝元老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
“这玉盒,是老臣让人从‘鬼市’带回来的。”他的声音很慢,每个字都像斟酌过,“当时情况紧急,‘蛛网’的人要销毁证据,老臣只能强攻。但此物……”
他顿了顿,看向玉盒。
“此物关系重大,老臣不敢擅专。王爷是先帝血脉,此事,该由王爷定夺。”
定夺什么?
是如何处置这缕头发?还是……是否要追查这头发背后的真相?
萧烬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向陆清然。
陆清然终于放下了放大镜。
她抬起头,目光从头发上移开,看向萧烬,看向杨钰安。她的脸色很白,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绷紧到极致的白。
“这头发,”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保存得非常好。”
杨钰安愣了一下:“陆司正的意思是……”
“意思是,这不是随便剪下来、随便保存的。”陆清然走到桌边,指着那缕头发,“你们看,头发是用金线捆缚的,但金线捆的位置很有讲究——距离发根三寸,既不伤发根,又能保证整缕头发不会散开。还有这玉盒,里面铺的丝绸是特制的,浸过药水,可以防虫防潮。盒盖内侧还有一层薄薄的银箔,可以隔绝空气。”
她顿了顿,声音更沉了:
“这样的保存方式,只有两个目的:要么,是极度珍视这缕头发,要让它千年不腐。要么……是要留着它,将来有用。”
“将来有用?”萧烬的眉头皱起,“一绺头发,能有什么用?”
陆清然沉默了。
她看着那缕头发,看着那灰白的颜色,看着那依然顺滑的光泽。
然后,她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验毒。”
两个字,像惊雷炸开。
杨钰安勐地站起身,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几片。茶水溅湿了他的袍角,但他浑然不觉。
“陆司正!”他的声音在发抖,“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先帝遗发!是先帝!验毒……那是亵渎!是大不敬!是、是要诛九族的!”
陆清然没有看他。
她只是看着萧烬。
萧烬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惨白。
他盯着陆清然,盯着她那双清澈却坚定的眼睛,盯着她那张苍白却毫无退缩的脸。
“你……”他的声音有些发干,“你是说……父皇他……”
“我只是说,有可能。”陆清然打断他,“先帝当年‘暴病而亡’,症状蹊跷——先是头痛、乏力、食欲不振,然后突然昏迷,三天后驾崩。太医院的记录说这是‘风邪入脑’,但……”
她拿起放大镜,再次凑近那缕头发。
“但是,如果先帝是中毒呢?如果是慢性中毒,毒素会沉积在头发里。头发每个月长一寸左右,十五年前的头发,距离发根十五寸左右的位置,如果还能找到……”
她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懂了。
如果先帝真的是中毒而死,那么这缕头发,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因为头发不会说谎。
它会记录下主人生前摄入的一切——吃的药,喝的水,甚至……中的毒。
“可是,”杨钰安的声音依然在发抖,“就算先帝真的是中毒,那又怎样?十五年过去了,凶手可能早就死了!而且、而且这是先帝啊!验先帝的遗发,那是……那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陆清然终于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杨阁老,如果先帝真是被人毒死的,那真正的天谴,应该落在凶手身上。而不是落在我这个,只想查明真相的人身上。”
“但你这是亵渎!”
“不,”陆清然摇头,“我这是尊重。”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
秋日的晨风涌进来,吹动她的头发,吹动她素色的衣袂。
“如果先帝在天有灵,”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他一定希望真相大白。一定希望害他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是希望自己的死,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让凶手逍遥法外,甚至……继续害人。”
继续害人。
这四个字,像四根针,扎进萧烬心里。
他想起皇兄——当今皇帝,此刻还昏迷在床,症状和当年的父皇何其相似。
他想起母后——先皇后,在“三王之乱”中被构陷,忧惧而逝。
他想起那些死在“蛛网”手里的人——芸娘、惠嫔、林仲景、林月娘、还有那三十六个被“清理”的匠人。
如果“蛛网”真的毒杀了父皇。
如果他们现在又在毒害皇兄。
那这个真相,就必须揭开。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清然。”
萧烬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低,却像磐石一样稳。
陆清然转过身,看向他。
两人对视。
一个眼中是决绝的科学理性,一个眼中是沉重的家族责任。
中间,隔着一缕十五年前的头发,隔着一场可能颠覆王朝的真相。
“你有多大的把握?”萧烬问。
“不知道。”陆清然如实回答,“我没有验过这么古老的头发,也没有验过被这样特殊保存的头发。而且,就算验出有毒,也不一定能确定是什么毒,更不一定能确定是谁下的毒。”
“但你还是想验。”
“是。”陆清然点头,“因为这是唯一的线索。因为如果先帝真的是中毒,那么下毒的人,很可能和现在害皇上的人,是同一个。因为……”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
“因为如果我不验,这缕头发可能永远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真相,可能永远被埋藏。”
萧烬沉默了。
他看着那缕头发,看了很久很久。
那不仅是物证。那是父皇身体的一部分。是他年少时,父皇在灯下批阅奏折,他曾见过的那一头夹杂银丝的黑发中的一缕。如今,它成了灰白,成了线索,也成了一个儿子面对父亲可能惨遭谋害却要亲手“亵渎”其遗体的、最残酷的伦理困境。
然后,他走到桌边,伸出手——
不是去拿玉盒,而是按在了盒盖上。
“王爷!”杨钰安惊叫,“您不能……”
“杨阁老。”萧烬打断他,目光依然落在玉盒上,“您侍奉过父皇,对吗?”
杨钰安一怔,随即点头:“是。老臣……侍奉过先帝十二年。”
“那您觉得,”萧烬缓缓道,“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钰安愣住了。
他没想到萧烬会问这个问题。
但他还是回答了,声音里带着追忆和敬重:
“先帝……是个明君。勤政爱民,宽厚仁慈。但他也有脾气,有原则。他常说,为君者,要明察秋毫,要不畏权贵,要……还天下一个公道。”
还天下一个公道。
萧烬的手指,在玉盒上轻轻敲了敲。
“那如果,父皇真的是被人毒死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如果这个真相,被埋藏了十五年。如果凶手,还在逍遥法外,甚至还在继续害人……您觉得,父皇在天之灵,会希望我们怎么做?”
杨钰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中,有挣扎,有痛苦,有敬畏,还有……一丝被点燃的火光。
“老臣……”他的声音沙哑了,“老臣不知道。”
“我知道。”萧烬说。
他抬起头,看向陆清然。
“验。”
一个字。
斩钉截铁。
为父追凶的血脉之情,与为国除奸的皇子之责,在这一个字里,轰然合一,再无犹豫。
陆清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王爷……”
“但有个条件。”萧烬打断她,“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验出来的结果,也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在找到确凿证据、确定凶手之前,绝对不能泄露半点风声。”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
“否则,不仅你会死,杨阁老会死,本王……也会死。”
这不是威胁。
这是事实。
检验先帝遗发,一旦泄露,就是灭顶之灾。
陆清然点头:“我明白。”
杨钰安看着两人,看着他们眼中那种近乎疯狂的决心,最终,他也点了点头。
“老臣……明白了。”
萧烬收回按在盒盖上的手。
“需要多久?”他问陆清然。
“最快也要三天。”陆清然说,“我需要准备特殊的药水,需要反复试验,还需要……绝对安静、绝对保密的环境。”
“法证司不行。”萧烬立刻道,“这里人多眼杂。”
“那去哪里?”
萧烬想了想。
“去本王的别院。”他说,“在城西,很偏僻,平时只有几个老仆打理。本王会清空所有人,派亲兵把守。三天之内,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你。”
陆清然看向杨钰安。
杨钰安苦笑:“老臣会对外说,陆司正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三天。法证司的事务,暂由孙平代理。”
“好。”陆清然点头,“那就这么办。”
她伸手,小心地合上玉盒的盖子。
龙凤纹在灯光下闪着暗沉的光,像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注视着这个即将揭开的、尘封十五年的秘密。
“现在就走。”萧烬说,“趁天还没完全亮。”
陆清然抱起玉盒,用一块黑布仔细包好。
杨钰安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最终,他只是深深一揖:
“王爷,陆司正……保重。”
萧烬点点头,拉开验物室的门。
外面,晨光熹微。
秋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子。
陆清然抱着玉盒,跟着萧烬,走向停在院外的马车。
在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法证司的院子。
青砖灰瓦,在晨光中静默。
像一座墓碑。
又像一座,即将被推倒的墙。
(第332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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