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当山下与朱元璋那一次沉重的分别，转眼又是两年光阴流水般逝去。山下的消息如同被风吹来的落叶，断断续续。最终，那则震动天下的消息还是传来了：洪武大帝朱元璋，龙驭上宾，崩于南京皇宫。
随后，那位曾在武当山上显得怯懦而悲伤的少年朱允炆，依循遗诏，继位登基，改元建文。
林凡（宋青书）在武当山巅，听着松涛，默然良久。他仿佛能看见，那位曾在他面前卸下所有防备、哭得像个小老头的铁血帝王，最终也逃不过生命的终结。历史的车轮，带着沉重的惯性，继续向前碾去。
建文登基后的作为，几乎与林凡所知的历史脉络别无二致。年轻的皇帝被身边那些崇尚复古、锐意削藩的文臣所包围，急于巩固皇权，却采用了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一道道严厉的削藩令如同雪片般飞向各地藩王，周王、代王、齐王、岷王……一个个藩王或被废为庶人，或被逼自尽，一时间，宗室风声鹤唳，天下为之侧目。
然而，过于急躁的刀锋，终于碰到了最坚硬的石头。坐镇北平的燕王朱棣，那个曾被其父朱元璋私下评价为“最类我”的四皇子，在绝对的生存压力下，终于祭起了“靖难”的大旗。虽然起初势单力薄，但林凡知道，历史的潮流已然转向，建文朝廷内部的腐朽、将领的怀有二心（如李景隆之辈），以及朱棣本身的能力与魄力，都注定这将是一场结局早已写定的战争。
他依旧在武当山上静观，履行着对朱元璋的承诺——在最后关头，保住朱允炆一命。
时光在战火纷飞中又流逝了四年。这一日，林凡心有所感，他知道，那个“关键一刻”到了。
他时隔多年，再次踏下了武当山。步伐依旧从容，青衫依旧，只是身影仿佛融入了流逝的岁月，带着一种看尽沧桑的古意。
当他如同鬼魅般，无视了皇宫末路的混乱与惊恐，出现在那座即将成为最后囚笼的宫殿中时，只见年轻的建文帝朱允炆，身着凌乱的龙袍，瘫坐在龙椅上，面容惨白，眼神涣散，充满了绝望与茫然。他已然众叛亲离，南京城破在即，无路可走。
当朱允炆抬起头，看到悄然出现的林凡时，先是一愣，随即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竟从龙椅上滑落，几乎是连滚爬地扑了过来，嚎啕大哭：“仙师！仙师救我！皇爷爷……皇爷爷说过您会来的！”
此刻的他，不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被恐惧淹没、走投无路的年轻人。
林凡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轻声道：“陛下，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如今，只能依你皇祖父所言，保你性命，让你远离这纷争漩涡，平安度过余生。”
朱允炆闻言，哭声更咽，他看了看空荡冰冷的宫殿，又想起城外的喊杀声，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涕泪横流：“我……我听仙师的！我不要当皇帝了，我只想活着！”
林凡不再多言，袖袍一拂，一股无形内力卷起朱允炆。他指尖轻弹，几点火星落入殿中帷幔，瞬间引燃了早已准备好的助燃之物。火势借助夜风，迅速蔓延开来，吞噬了这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宫殿。
在冲天而起的火光与宫人惊恐的呼喊声中，林凡带着已然昏厥过去的朱允炆，如同融入夜色的青烟，消失在南京城深处。那一场大火，烧毁了宫殿，也烧掉了建文皇帝存在的最后痕迹。世间只知建文于宫闱大火中“殉国”，不知所踪。
* * *
永乐二年，天下已定。燕王朱棣早已登基为帝，是为明成祖。
这一日，武当山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明成祖朱棣，未着龙袍，未带大队仪仗，只带着几名贴身护卫，悄然来到了林凡清修的小院。
此时的朱棣，正值壮年，雄姿英发，眉宇间带着掌控天下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他屏退左右，独自面对着一袭青衫、仿佛数十年容颜未变的林凡。
“仙师。” 朱棣开口，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锐利，“朕今日前来，只为一事。建文下落，仙师定然知晓。他一日不死，朕心一日难安。还请仙师以江山社稷为重，告知其所在。” 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势与隐隐的逼迫。
林凡看着他，神色依旧淡然，轻轻摇头：“陛下，自那一日皇宫起火，世间便再无建文皇帝朱允炆。有的，只是一个早已忘却前尘、安居一隅的寻常百姓。”
朱棣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身上那股征战沙场带来的杀伐之气隐隐透出。
林凡见状，心中微叹，自袖中取出了那份珍藏多年的、已然泛黄的明黄绸卷轴，递了过去：“此乃令尊，洪武皇帝临终前，交托于贫道之物。陛下看过，便知贫道所言非虚。”
朱棣神色一凝，接过卷轴，小心地打开。上面是朱元璋那熟悉而略显颤抖的笔迹，清晰地写明了托付林凡在最后关头保朱允炆性命的遗愿，并言明使其远离政治，永不复出，以全父子祖孙之情，亦免江山再起刀兵。最后，是朱元璋的玉玺大印和私人印信。
看着这份父亲的真迹，感受着字里行间那份复杂深沉的情感与最后的决断，朱棣沉默了。他脸上的戾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与复杂的感慨。他想起父亲生前对这位“宋大哥”的敬重，想起宫中秘录里关于这位武当高人的种种不可思议的记载。
良久，他缓缓卷起圣旨，双手递还给林凡，对着林凡，深深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朱棣……明白了。多谢仙师，全了先父遗愿，亦免我大明再生动荡。此前多有冒犯，还请仙师海涵。”
这一刻，他不再是逼迫的帝王，更像是一个理解了父亲苦心的儿子。
林凡接过圣旨，受了这一礼，淡淡道：“陛下能明白便好。望陛下日后，能承洪武之志，善待天下百姓。”
朱棣郑重地点了点头，又与林凡聊了些天下局势、治国之道，方才告辞下山。自此，终永乐一朝，乃至其后，大明皇室对武当始终尊崇有加，但再无人来探寻建文的下落。
* * *
红尘滚滚，白云苍狗。转眼间，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寒暑。
林凡早已记不清自己的具体年岁，只觉得时光在他身上流逝得异常缓慢。当初熟悉的人，父亲、师叔、师公张三丰（终究也在约一百三十岁高龄时仙逝）、张无忌、朱元璋……乃至后来的朱棣，都已化作黄土，成了故纸堆里的名字与传说。
就连那个曾让他刻意疏远、命运也因此被改变的少女，也早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秋日，峨眉派遣人来报，前掌门周芷若病重，希望能上武当见他最后一面。
他应允了。
再见时，她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妪，容颜枯槁，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带着执拗与不甘。屏退了左右，她躺在软榻上，气息微弱，却死死地盯着他，问出了困扰她一生的问题：
“宋青书……告诉我，为何……从第一次在汉水边见我，你就……那般厌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看着她行将就木却仍执着于此的模样，林凡心中第一次对她产生了强烈的悸动，并非情爱，而是一种迟来的明悟与巨大的遗憾。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固守着对“原着剧情”的认知，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她，却忽略了这个真实世界里，她也是一个有着自己情感与轨迹的活生生的人。是他的冷漠与疏离，可能反而塑造了她这一生的执念与孤寂。若非如此，这一世，没有张无忌的复杂纠葛，没有原着那般极端的环境，或许……他们之间，真的有可能拥有一段不同的缘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任何关于“原着”、“剧情”的解释，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更无法说出口。最终，他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低声道：“你……未曾做错什么。错……或许在我。”
周芷若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明的情绪，听着这模糊的答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闪过一丝更深的失落与怨怼。她耗尽最后力气，留下了一句如同诅咒又似解脱的低语：
“宋青书……若有下辈子……我……我希望……不会再……喜欢你……”
说完，她便昏睡过去，第二天，便被峨眉弟子接下了山。次年，峨眉传来消息，周芷若溘然长逝。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楔子，钉在了林凡漫长生命的记忆里，带来一丝迟来了数十年的、细微却持久的刺痛。
大明王朝，自朱棣之后，又经历了仁宗、宣宗……一代代皇帝更迭，江山依旧，物是人非。
这一日，武当山举行盛大的祭祖典礼，纪念祖师张三丰诞辰。紫霄宫前，广场之上，黑压压跪满了不知第几代的徒子徒孙，人人神情肃穆，恭敬叩拜。
林凡，或者说，早已被尊为“青书祖师”的他，穿着一身洁净的青色道袍，站在人群最后方，一处高高的石阶上，远远望着那香烟缭绕、庄严肃穆的场景。
阳光透过古老的松柏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耳畔是后辈们整齐划一的诵经声，眼前是无数虔诚跪拜的背影。那些声音，那些面孔，都变得有些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看到了年幼的林平之在福州街头奔跑，看到了岳灵珊在夕阳下对他温柔微笑，看到了张三丰在紫霄宫中抚须论道，看到了张无忌在光明顶上力挽狂澜，看到了朱元璋在武当山院中嚎啕大哭，也看到了周芷若在汉水舟中那怯生生又带着期盼的眼神……
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流转，最终又都归于沉寂，化作武当山亘古不变的云雾。
他的眼神越来越迷离，越来越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时空，看到了来处，也望见了归途。
世间红尘，万千遗憾，似乎都已补全，又似乎，永远也补不全。
他缓缓地、极其舒缓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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