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漓江水汽蒸腾。
林夙拄着一根粗竹杖,左腿的伤用布条紧紧捆扎,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杜衡跟在他身侧,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把短刃。
两人沿着江滩向东,脚下是常年被江水冲刷的圆滑卵石。越往东走,人工痕迹越明显:废弃的渔网挂在木桩上晾晒,破损的船板堆成矮墙,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烟火混合的怪味。
前方出现一片临水的吊脚楼群。
楼是歪斜的,木板发黑,不少用竹竿撑着才没倒塌。但布局很有章法——呈半月形环抱一片浅湾,湾内停着十几条船,大小不一,都装着加固的撞角。楼群唯一的入口处,用圆木搭了座简陋的望楼,上面有人影晃动。
“东滩水寨。”杜衡低声道,“‘过江龙’的老巢。”
望楼上的人显然早已发现他们。两人距离寨门还有三十步时,一支响箭“嗖”地钉在脚前卵石上,箭尾震颤。
“站住!”望楼上传来喝问,“哪路子的?报上名来!”
杜衡上前半步,扬声道:“顾先生遣人,求见龙当家!”
沉默。
片刻后,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四个汉子走出来,都是短打装扮,腰间佩刀,为首的是个独眼壮汉,脸上有道从额角划到下巴的疤。
“顾先生?”独眼汉子打量着两人,目光在林夙的瘸腿上停留片刻,“哪个顾先生?”
“顾寒声,顾先生。”杜衡从怀中取出那枚刻着“顾”字的木牌,抛过去。
独眼汉子接住木牌,独眼眯起,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脸色微变。他抬头,语气缓和了些:“二位稍等。”
他转身回寨,门又关上。
杜衡低声对林夙道:“那人叫‘独眼彪’,‘过江龙’手下二当家,以凶狠着称。看来顾先生的名号确实管用。”
林夙没说话,目光扫过水寨布局。
吊脚楼虽然破旧,但视野开阔,互为犄角。浅湾里的船虽小,但吃水浅、转向快,适合在险滩穿梭。望楼的位置选得刁钻,能监视整片滩头和江面。
这不是普通的匪窝,是有懂行的人经营过的。
约莫一盏茶功夫,寨门再次打开。
这次出来的不止四人,而是八人,分列两侧。独眼彪站在门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龙当家有请。”
寨内比外面看起来宽敞。
吊脚楼下是开阔的夯土地面,晒着渔网和咸鱼。二十几个汉子或坐或站,有的磨刀,有的补网,目光齐刷刷落在两个陌生人身上——尤其是林夙。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野性。
独眼彪领着两人穿过晒场,走向最大的那座吊脚楼。楼前空地上摆着张宽大的木椅,椅上铺着虎皮——虽然虎皮已经秃了好几块。
椅上坐着个人。
那人约莫四十多岁,国字脸,络腮胡,一双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他穿着件半旧的青色劲装,袖口挽到肘部,露出小臂上虬结的肌肉和一道陈年刀疤。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缺了小指和无名指,断口平整,是利刃削断的。
“过江龙”龙啸天。
林夙瞬间确认。顾寒声给的资料里提过:龙啸天年轻时是漓江上的船把头,因不愿给官府孝敬,被污为水匪,家破人亡。他一人一刀杀出重围,在龙门滩立足,二十年来官府剿了三次,次次无功而返。
“龙当家。”林夙抱拳,“在下林夙,受顾寒声先生所托,前来拜会。”
龙啸天没起身,只是抬起那双精亮的眼睛,上下打量林夙。目光像刀子,一寸寸刮过。
“林夙……”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阳朔县丞,炸了赵家矿场,救了十二个孩子,现在被全城通缉——五百两银子,死活不论。”
他每说一句,周围汉子的眼神就凶悍一分。
杜衡的手按上了刀柄。
林夙却面色不变:“龙当家消息灵通。”
“龙门滩是漓江咽喉,南来北往的消息,比鱼还多。”龙啸天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顾寒声让你来找我,什么事?”
林夙从怀中取出那枚金叶子,上前三步,放在龙啸天椅旁的木几上。
金叶子在晨光下灿灿生辉,“顾”字印记清晰可见。
龙啸天瞥了一眼,没碰:“顾家的东西。还有呢?”
林夙又取出那张纸条,展开,放在金叶子旁。
龙啸天的目光落在纸条上。
那八个字,像八根针,扎进他眼里。
“故人之子,可托生死。”
落款:顾北。
空气凝固了。
龙啸天盯着那张纸条,足足十息没动。他缺了两指的手缓缓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周围汉子察觉到当家的异常,都屏住呼吸。
终于,龙啸天抬起头,看着林夙,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顾北……顾侍郎的儿子?”
“正是。”
“他还活着?”
“活着。在京城,有些不便。”
龙啸天笑了,笑声干涩:“不便……是啊,顾侍郎当年也不便,但还是要管闲事。”
他站起身。个子不高,但骨架宽大,站起来自有一股威势。
“二十一年前,我二十三岁,在漓江跑船。”龙啸天走到木几旁,拿起那枚金叶子,在指尖摩挲,“那年大旱,漓江水浅,货船难行。桂林府下令:所有船户,按船大小缴纳‘疏浚银’。我家三条船,要交一百二十两。”
他顿了顿:“我爹不肯,说这是巧立名目。三日后,官府来人,说我爹私藏兵械、图谋不轨,当场锁拿。我娘去衙门喊冤,被衙役推倒,头撞在石阶上……没救过来。”
“我爹在牢里被用了刑,断了三根肋骨,出来时只剩一口气。他临死前跟我说:龙家世代在漓江讨生活,没做过亏心事,凭什么?”
龙啸天转身,盯着林夙:“你说凭什么?”
林夙沉默。
“就凭他们手里有刀,有印,有王法!”龙啸天声音陡然提高,“我卖了船,葬了爹娘,拎着把刀去府衙。杀了三个衙役,重伤一个师爷,最后被三十多个兵围住——那时我想,死了也好,下去跟爹娘团聚。”
“然后顾北出现了。”他眼神飘远,“他那时是钦差,路过桂林。听说了这事,亲自到牢里见我。我说:要杀就杀,别废话。他说:你不该死,该死的是那些贪官污吏。”
“他查了三天,查出桂林知府和户部郎中勾结,私吞‘疏浚银’三万两。他罢了知府的官,斩了那个郎中,把我的案子翻了。”龙啸天深吸一口气,“出狱那天,他给了我十两银子,说:好好活着,别再做傻事。”
“我问他:活着有什么用?我爹娘能活过来吗?我的船能回来吗?他说:活着,才能等到公道。”
龙啸天捏紧金叶子,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指尖,血渗出来,染红金子。
“我信了。我在漓江上打渔、摆渡,想等个公道。”他冷笑,“等了两年,顾北回京了。新来的知府是原来那个郎中的门生。他倒是没直接动我,只是让我‘活不下去’——不许我打渔,不许我摆渡,不许我在桂林地界讨生活。”
“我去了柳州,去了梧州,都一样。最后我明白了:顾北给的公道,只管一时。他走了,公道就没了。”
“所以我回了龙门滩。”龙啸天摊开手,“在这里,我就是公道。”
他看向林夙:“现在,顾北的儿子让你来找我,还说什么‘可托生死’。林夙,你告诉我——凭什么?”
问题抛出来了,尖锐,沉重,带着二十一年的血和恨。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林夙身上。
杜衡手心冒汗。这个问题答不好,今天可能走不出这个水寨。
林夙沉默了三息。
然后他抬起头,直视龙啸天:“凭三件事。”
“哦?说说。”
“第一,凭顾先生记得你。”林夙缓缓道,“二十一年了,他记得你爹娘的冤,记得你的恨,记得他当年没能给你的‘长久公道’。所以他让我来——不是来求庇护,是来补上当年没做完的事。”
龙啸天眼神微动。
“第二,凭我们现在同病相怜。”林夙指了指自己,“你是被官府逼成匪,我是被官府逼成‘反贼’。赵文廷悬赏五百两要我的脑袋,和你当年被污为‘水匪’有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你现在有刀有人,能自保;而我,刚被他们打断了腿。”
周围有汉子低声议论。
“第三,”林夙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凭赵皓要来了。”
龙啸天眉头一皱:“赵皓?户部侍郎赵皓?”
“对。他持密诏南下,调卫所兵三千,三日后到阳朔。”林夙盯着他,“龙当家,你以为赵皓是来剿我的?错了。他是来剿整个岭南所有‘不听话’的人。我之后,就是你。”
“笑话!”旁边一个络腮胡汉子嗤笑,“赵皓吃饱了撑的,来剿我们?龙门滩易守难攻,官府剿了三次,哪次不是灰头土脸回去?”
“以前是以前。”林夙转向那汉子,“以前赵皓在京城,天高皇帝远。现在他亲自来了,带着天子剑,带着皇城司的铁面人。三千兵马不够,他可以调五千、一万。剿不下来,他可以围,围到你断粮断水,围到你寨子里的人自相残杀。”
他环视四周:“诸位都是刀头舔血的好汉,但你们有家小吗?有父母妻儿吗?赵皓剿匪,向来是‘连坐’——一人为匪,全家问斩。你们能躲,你们的家人呢?”
这话戳中了痛处。不少汉子脸色变了。
龙啸天抬手,压下议论:“林夙,你在吓唬我?”
“我在说事实。”林夙迎上他的目光,“赵皓要的是岭南彻底干净,干净到他说一不二。你龙啸天在龙门滩盘踞二十年,是桂林官府的眼中钉,更是他立威最好的靶子。我死了,下一个就是你。”
“所以呢?你要我帮你对付赵皓?”龙啸天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就凭你这瘸腿书生,加上外面那几个残兵败将?”
“不。”林夙摇头,“我要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在赵皓到来之前,拿下阳朔。”
石破天惊。
连龙啸天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
“拿下阳朔。”林夙一字一句,“赵文廷现在把所有兵力都用在搜捕我、围困瑶寨上,县城空虚。雷百户的黑衣卫不过五十人,县衙衙役不过三十,其余都是乌合之众。而你有五十精锐,熟悉水道,可一夜之间兵临城下。”
“疯了!”络腮胡汉子吼道,“攻打县城?那是造反!”
“我们已经是反贼了。”林夙冷冷道,“赵文廷的海捕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既然他们说是,那我们就做给他们看——但不是小打小闹的匪,是能攻城略地的‘军’。”
他转向龙啸天:“龙当家,你在龙门滩二十年,最远抢到哪儿?桂林城下?还是只敢在江上劫掠商船?你甘心吗?一辈子当个水匪,等哪天朝廷腾出手来,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你?”
龙啸天没说话,但眼神深了。
“拿下阳朔,你就有了城池,有了粮仓,有了立足之地。”林夙声音放低,却更清晰,“赵皓的三千兵马是厉害,但阳朔城高墙厚,只要守上十天半月,他师老兵疲,自然退去。到时候,你就是拥城自立的‘龙将军’,不是水匪‘过江龙’。”
诱惑。
赤裸裸的诱惑。
从匪到将,从滩头到城池,从朝不保夕到拥城自立。
周围汉子们的呼吸都粗重了。
龙啸天盯着林夙,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开口:“条件。”
“什么?”
“我帮你拿下阳朔的条件。”龙啸天道,“顾北的人情,值我帮你一次,但不值我赌上全部家当。你要我卖命,得加价。”
林夙知道,关键来了。
“你说。”
“第一,阳朔库银,我要三成。”
“可以。”
“第二,拿下阳朔后,我要县尉之职——实职,有兵权。”
林夙沉吟片刻:“县尉可给你,但兵权需听统一调遣。你可以有自己的亲兵,不超过五十人。”
龙啸天想了想:“成交。第三……”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我要你证明,你有资格让我赌这一把。”
“怎么证明?”
龙啸天笑了,那笑容让杜衡心头一寒。
“潮汕帮’昨天劫了我一批货,三十担盐,藏在西滩‘鬼见愁’礁石洞。”他说,“你去拿回来。不用多,十担就行。但有一个条件——”
他盯着林夙的瘸腿:“你亲自去。”
空气再次凝固。
“鬼见愁”是西滩最险的礁石区,水道复杂,暗流汹涌,连经验最老道的船工都不敢轻易靠近。更何况那里是“潮汕帮”的地盘,至少二十人看守。
让一个瘸腿的书生去那种地方取十担盐?
这分明是刁难,是考验,也可能是……借刀杀人。
杜衡忍不住开口:“龙当家,林大人腿伤未愈,这……”
“所以才要他去。”龙啸天打断,语气不容置疑,“林夙,你说你要争,要立旗,要拿下阳朔。好啊,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有没有这个本事。要是连十担盐都拿不回来,谈什么攻城略地?”
周围汉子们窃窃私语,不少人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林夙沉默。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陈伯包扎得很紧,但每走一步还是钻心地疼。去“鬼见愁”,不仅要坐船,还要攀爬礁石,以他现在的状态,简直是送死。
但他没有选择。
龙啸天在看他,五十个水匪在看他,杜衡在看他。
更重要的是,时间在追他——赵皓三日后到,瑶寨危在旦夕。
他抬起头:“好。我去。”
“先生!”杜衡急了。
林夙抬手止住他,看向龙啸天:“但我需要两个人,一条船。”
“可以。”龙啸天很痛快,“独眼彪,你挑两个好手,再给他条快船。”
“是。”
“还有,”林夙补充,“我需要知道‘鬼见愁’的详细地形,潮汕帮的布防,以及换岗时间。”
龙啸天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独眼彪会告诉你。”
“最后一个问题。”林夙直视龙啸天,“我若拿回十担盐,你如何保证履行承诺?”
龙啸天笑了。他从腰间解下个酒囊,拔掉塞子,倒了两碗酒。酒液浑浊,气味辛辣。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他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在左手掌心一划!
血涌出来,滴进两个碗里。
“漓江上的规矩。”龙啸天声音洪亮,“歃血为盟,背盟者,三刀六洞,永世不得下水!”
他端起一碗血酒,递给林夙。
林夙接过碗,没有犹豫,同样用匕首划破掌心——血滴进酒里,与龙啸天的血混在一起。
两人对视。
然后同时仰头,一饮而尽。
酒很辣,血很腥,混在一起像烧红的刀子从喉咙割到胃里。
林夙喝完,将碗重重摔在地上!
瓷碗四分五裂。
龙啸天也摔了碗,大笑:“好!林夙,你要是活着回来,我龙啸天这条命,卖给你了!”
“一言为定。”
五、暗流始动
独眼彪领着两人去挑船挑人。
路上,杜衡压低声音:“先生,这太险了。您的腿……”
“必须去。”林夙声音平静,“龙啸天这种人,只服强者。我若示弱,他今天喝血酒,明天就能翻脸。只有让他看到,我哪怕瘸着腿,也能做到他手下做不到的事,他才会真心归附。”
“可‘鬼见愁’……”
“所以才要你跟我一起。”林夙看向杜衡,“还记得我们在江陵怎么对付盐枭的吗?”
杜衡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声东击西?”
“对。”林夙嘴角微扬,“不过这次,我们玩点更大的。”
独眼彪选了条快船,船身细长,吃水浅,适合在礁石间穿梭。又点了两个汉子:一个叫“水猴子”,水性极好,能在水下闭气一刻钟;一个叫“穿山甲”,擅长攀爬,瘦小灵活。
四人上船,水猴子摇橹,船像箭一样射向西滩。
路上,独眼彪详细说了“鬼见愁”的情况。
“那片礁石像鬼牙,大大小小三十多块,潮汕帮占了最大的三块,在中间那个洞里藏货。他们有二十人,分两班,白天十个,晚上十个。换岗时间是巳时和亥时。”
“洞有前后两个口,前口临水,有船守着;后口在礁石顶上,是个竖井,平时用石板盖着,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
林夙仔细听着,脑中快速构建地形图。
船行了两刻钟,前方江面陡然变窄,水流湍急。一片黑压压的礁石群出现在眼前,果然狰狞如鬼牙。
“就是那儿。”独眼彪指着一块最大的礁石,“洞在下面,现在能看到两条船守着。”
林夙眯眼望去。两块礁石间的阴影里,确实泊着两条小船,船上有人影。
“独眼彪,你和水猴子留在船上接应。”林夙下令,“杜衡,穿山甲,跟我从后口进去。”
“后口?”穿山甲挠头,“那竖井有七八丈深,没绳子下不去啊。”
“有绳子。”林夙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是青鸢给的金疮药瓷瓶,里面药已经用完,瓶口系着长长的布条。
他又解下自己的腰带,杜衡也解下腰带。三条布带接在一起,约莫两丈。
“不够。”穿山甲摇头。
“加上这个。”林夙脱下外衫,撕成布条,接上。
还是不够。
“穿山甲,你身上还有布吗?”
穿山甲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有!”
他脱下裤子——里面还有条犊鼻裤。
众人:“……”
但确实有用。裤子撕开,再接上,总长度差不多三丈。
“还是不够啊。”水猴子道。
“够了。”林夙看着那竖井的位置,“我们不需要下到底。”
他低声说出计划。
杜衡和穿山甲听完,面面相觑。
“这……能行吗?”
“试试才知道。”林夙看向穿山甲,“你敢吗?”
穿山甲一咬牙:“敢!”
“好。杜衡,你负责掩护。穿山甲,你跟我来。”
船悄悄靠在一块背光的礁石后。林夙三人在礁石阴影中攀爬——林夙腿不便,大部分时候是被杜衡和穿山甲拉着。
半刻钟后,他们爬到了那块大礁石的顶部。
果然有个竖井,井口盖着石板,但没盖严,留了条缝透气。
林夙凑近听了听,下面有说话声。
“……这批盐成色不错,能卖个好价钱。”
“老大说了,等风头过去再出手。现在龙门滩不太平,东滩那条老龙最近动作很多。”
“怕他?咱们有二十兄弟,他敢来,让他喂鱼!”
林夙对穿山甲使了个眼色。
穿山甲会意,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里面是林夙事先准备好的石灰粉。
他轻轻挪开石板一条缝,将布袋口对准,猛地一抖!
“噗——”
石灰粉撒下去。
“什么东西?”
“咳咳……是石灰!有人!”
下面顿时乱作一团。
就是现在!
林夙将接好的布带一头绑在礁石凸起上,另一头抛下竖井。布带长度刚好到竖井中段,离地还有三四丈。
“下!”
穿山甲率先抓住布带,灵猴般滑下去。林夙紧随其后,杜衡断后。
下到布带尽头,离洞底还有三丈多高。下面烟雾弥漫,人影晃动,咳嗽声不断。
穿山甲从腰间解下个小钩子,钩住井壁缝隙,身体悬空,然后松手——
“噗通!”
他跳进下面一堆麻袋上,缓冲了下,翻身滚落。
林夙也跳了下去。落地时左腿剧痛,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什么人?!”烟雾中有人大喝。
林夙起身,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刃——是墨铁匠还他的那把北辰旧制。
“要盐的人。”
接下来的半刻钟,是杜衡事后回忆起来都觉得心惊肉跳的半刻钟。
洞内十个潮汕帮众,虽然被石灰迷了眼,但个个都是亡命徒,摸黑也要挥刀乱砍。
林夙腿脚不便,只能背靠盐堆,以短刃格挡。穿山甲灵活,在麻袋间跳跃,用钩子偷袭。
最险的一次,一把刀几乎砍中林夙脖颈,杜衡及时掷出匕首,将那人的手钉在盐袋上。
“搬!”林夙低喝。
三人各扛起两袋盐——一袋就五六十斤,林夙腿伤扛两袋已是极限。他们跌跌撞撞冲向洞口。
洞外守船的人听到动静,正在往上爬。
“火药!”林夙喊道。
穿山甲从怀里掏出几个纸包——是墨铁匠给的“烟雾雷”简化版,其实就是火药掺了辣椒粉。
他点燃引线,往外一扔!
“轰!轰!”
爆炸声不大,但烟雾弥漫,辣味刺鼻。爬礁石的人惨叫着滚落。
三人趁机冲到水边,独眼彪的船正好赶到。
“快上船!”
盐袋扔上船,人跳上去。水猴子拼命摇橹,船像受惊的鱼一样窜出去。
身后传来怒骂和箭矢破空声。
“低头!”
几支箭擦着头皮飞过。
船冲出礁石区,进入开阔江面,终于安全了。
四人瘫在船上,大口喘气。
林夙左腿的绷带又被血浸透,脸色白得像纸。
独眼彪看着他,眼神彻底变了。
他数了数盐袋:六袋。虽然没到十袋,但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瘸子——从二十个潮汕帮众手里抢出六袋盐,全身而退。
这已经不是胆量,是本事。
“林……林先生。”独眼彪改了称呼,“您这腿……”
“没事。”林夙咬牙撕下衣摆,重新捆紧伤口,“回东滩。”
船回东滩时,已近午时。
龙啸天站在水寨前,身后站着五十个汉子。
船靠岸,独眼彪率先跳下,抱拳:“当家,林先生回来了。带回来六袋盐。”
人群中一阵骚动。
龙啸天看着林夙被杜衡搀扶下船,看着他血迹斑斑的左腿,看着他苍白但平静的脸。
“为什么是六袋?”龙啸天问,“我要的是十袋。”
林夙抬头,直视他:“因为时间不够。再待下去,潮汕帮的援兵就到了。但我带回来的,不止六袋盐。”
他示意穿山甲。
穿山甲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三块腰牌,上面刻着“潮”字。
“潮汕帮三个小头目的腰牌。”林夙说,“他们以后用不上了。”
意思是,杀了三个。
龙啸天沉默了。
他看着那三块腰牌,又看看林夙,忽然大笑。
笑声洪亮,震得江面都起涟漪。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林夙的肩膀——拍到一半想起对方有伤,改为轻拍。
“林夙,我龙啸天服了!”他转身,对着五十个手下,声音如雷,“兄弟们!这位林先生,腿瘸着,还能从潮汕帮手里抢盐杀人!这是什么?这是能耐!是胆色!”
“从今天起,林先生就是我东滩的贵客,他的话,就是我的话!听见没有?!”
“听见了!”五十条汉子齐声应和,声震漓江。
龙啸天又转回身,抱拳,单膝跪地——这是漓江水匪最高的礼节。
“龙啸天,愿率东滩五十兄弟,追随林先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身后,五十个汉子齐刷刷跪下。
林夙深吸一口气,伸手扶起龙啸天。
“龙当家请起。诸位请起。”
他环视众人,声音清晰:“今日我林夙在此立誓:必不负诸位信任。阳朔城,我们一起去拿!赵皓的兵,我们一起去挡!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众人齐吼。
声浪滚滚,惊起江鸟无数。
当夜,东滩水寨摆酒。
虽然只是糙米酒、咸鱼干,但气氛热烈。龙啸天拉着林夙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到第三碗时,林夙腿伤发作,被杜衡扶去休息。
躺在吊脚楼的草铺上,林夙听着外面的喧闹,却毫无睡意。
腿很疼,但心更急。
三天,只剩两天半了。
“先生。”杜衡悄声进来,“沈砚那边有消息了。”
他从怀中取出个小竹筒——是用信鸽新传来的。
林夙打开,里面是沈砚的字迹:
“瑶寨被围,赵文廷率兵二百、雷百户黑衣卫五十,已至寨前。蓝圩老斡旋,暂未强攻,但赵文廷放话:明日午时前不交出阿诺及瑶民‘暴乱者’,便踏平寨子。另:墨师傅已醒,正赶制火器,但材料短缺。”
林夙捏紧纸条。
明日午时……
“还有。”杜衡脸色凝重,“独眼彪刚才私下告诉我一件事。”
“说。”
“‘白扇子’那边有动静。今天下午,有条小船从龙门岛去了西滩,接走了潮汕帮的二当家‘鬼头刀’。独眼彪的人偷偷跟了一段,听到他们提到‘赵同知’和‘里应外合’。”
林夙眼神一冷。
果然,“白扇子”和赵家有勾结。潮汕帮吃了亏,这是要联合“白扇子”报复。
而且很可能,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在东滩。
“先生,我们得尽快动手。”杜衡急道,“等‘白扇子’和潮汕帮联合起来,再加上赵文廷、赵皓……我们会被三面夹击。”
林夙闭上眼睛,脑中飞速运转。
兵力:己方六十人(东滩五十+己方十),其中能战的约四十。
敌方:潮汕帮残余十五人左右,“白扇子”二十余人,赵文廷二百五十人,赵皓三千兵马。
悬殊。
但他忽然想起顾寒声那句话:“棋局已变,执子者当有掀桌之勇。”
掀桌……
怎么掀?
他睁开眼,眼中寒光闪烁。
“杜衡,去请龙当家来。还有,把穿山甲也叫来。”
“是。”
半刻钟后,龙啸天和穿山甲进了屋。
林夙撑坐起来,看着两人,缓缓开口:
“计划有变。我们不等了。”
“今夜,就动手。”
龙啸天一愣:“今夜?打哪儿?”
“不打阳朔。”林夙一字一顿,“打‘白扇子’。”
两人都愣住了。
“先生,‘白扇子’那边易守难攻,而且善用毒,硬打损失太大。”龙啸天道。
“所以不硬打。”林夙看向穿山甲,“你还记得‘白扇子’那竖井的位置吗?”
穿山甲点头:“记得,就在礁石顶,盖着石板。”
“好。”林夙从怀中掏出最后两个“烟雾雷”,“你带几个人,趁夜摸上去,把这两个东西扔进竖井。然后封死井口。”
“这是……”
“墨师傅特制的。”林夙眼神冰冷,“里面除了火药辣椒,还加了点别的东西——沾上皮肤就溃烂的毒粉。‘白扇子’喜欢用毒,就让他尝尝自己的手段。”
龙啸天倒吸一口凉气,但眼中很快露出兴奋:“妙!那竖井是通风口,毒烟灌进去,整个洞都逃不掉!可是……井口封死,他们不会从水口逃吗?”
“所以需要龙当家配合。”林夙看向他,“你带主力,堵住水口。他们一出来,格杀勿论。但要留几个活口——尤其是‘白扇子’和‘鬼头刀’。”
“活口?为什么?”
林夙笑了,笑容里带着冰冷的算计:
“因为我们要用他们的人头,和赵文廷做笔交易。”
他压低声音,说出完整的计划。
龙啸天和穿山甲听完,眼睛越睁越大。
最后,龙啸天重重一拍大腿:
“他娘的!林先生,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好!就这么干!”
“穿山甲,你立刻去准备!”
“是!”
两人匆匆离去。
屋内又只剩林夙和杜衡。
杜衡看着林夙苍白但坚毅的侧脸,轻声问:“先生,这计划……太险了。万一‘白扇子’有防备,万一赵文廷不上当……”
“那就死。”林夙平静地说,“但死之前,也要咬下他们一块肉。”
他望向窗外。
夜色深沉,漓江水声呜咽。
远处,龙门岛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而更远处,阳朔城的方向,火光隐约——那是赵文廷在瑶寨前扎营的火把。
三方势力,两处战场,一夜之间,必须决出胜负。
林夙握紧短刃。
掀桌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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