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堡的夜,依旧清冷。
圣堂的晚祷钟声早已停歇,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酒馆隐约传来的喧哗,点缀着这片北境要塞的寂静。
公爵府邸侧翼,那片僻静的花园角落。
那棵巨大的古花树依旧伫立,只是花期已过,繁华落尽,只剩下满树深绿色的、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的叶片,以及零星几朵倔强残留在枝头、颜色黯淡的晚花。
卡琳诺独自一人站在树下。
她没有披御寒的外袍,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居家便裙,栗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拂动。
她仰着头,目光失焦地落在那些墨绿的叶片和黯淡的残花上,仿佛在凝视,又仿佛穿透了它们,望向了更遥远、更虚无的彼方。
月光如水,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自从以西结那夜决然离去,已过去不知多少时日。
起初还有零星关于北方异动、守夜人行动的模糊消息传来,后来,便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寂。
血月再未出现,但那种笼罩在北境上空的不安感,却如同日益厚重的冰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父亲温斯顿大公的书房灯火常常亮至深夜,往来传递消息的斥候面色一次比一次凝重。
圣堂的气氛更是肃穆到近乎凝固,留守的守夜人兄弟们脸上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沉稳,只剩下焦灼与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
卡琳诺什么也做不了。
她无法询问父亲更多,那只会让本就忧心国事的公爵更加烦躁。
她无法前往圣堂打听,那不符合她的身份,也会扰乱守夜人内部的秩序。
她甚至不能过多地表露自己的担忧,因为她是温斯顿家的女儿,北境守护者的继承人,必须显得坚强、镇定。
所有的焦虑、恐惧、思念,都只能在这无人注视的深夜,独自吞下,化作此刻花树下沉默的伫立与空洞的凝望。
她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个离别的夜晚。以西结眼中复杂的决绝,他离去时毫无留恋的背影,父亲那声沉重的低骂……还有更早之前,在这同一棵花树下,月光与花雨中,两人许下的、关于未来与宁静的愿景。
那愿景如今看来,美好得像一个一触即碎的琉璃梦。
人群的喧嚣似乎离得很远,花园里只有风声和虫鸣。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融入了夜风脚步声,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木料与琴弦的淡雅气味,悄然靠近。
卡琳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立刻察觉。
直到一个清朗温和、带着些许异域腔调的声音,在她身旁不远处轻轻响起:
“很好看,不是吗?”
卡琳诺微微一惊,从出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循声望去。
只见不知何时,一位穿着色彩斑斓却略显陈旧旅行长袍的吟游诗人,已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他脸上带着吟游诗人惯有的、仿佛看透世情的淡然微笑。他没有看卡琳诺,而是和她一样,微微仰着头,欣赏着头顶这片在月光下呈现出墨玉般光泽的繁茂树冠,以及那几点倔强的残红。
他的出现如此突兀,却又奇异地没有引起卡琳诺过多的警觉或反感。或许是他身上没有敌意,也或许是这深夜花园的孤寂,让人对任何陪伴都少了一份戒备。
“即使花期已过,繁华落尽,” 吟游诗人继续说道,目光依旧流连在枝叶间,声音里带着一种悠远的怀念,“它的风骨,它承载过的时光与故事,依然让它在寂静中显得……独一无二。”
卡琳诺沉默着,没有接话。她不确定这位突然出现的吟游诗人是谁,有何目的。
吟游诗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发出一个空灵而寂寥的音符,然后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低声自语般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啊,那真是很久以前了。它正逢盛放,满树粉白,层层叠叠,在阳光下……不像一棵树。”
他顿了顿,转过头,第一次将目光正式落在卡琳诺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映着月光与树影,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藏着许多未尽的故事。
“那时的它,” 吟游诗人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卡琳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抵人心的魔力,
“宛如一朵……巨大而孤独的、扎根于地上的……玫瑰。”
玫瑰……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卡琳诺记忆与情感的闸门。
她想起了那个花雨纷飞的夜晚,想起了以西结纯白左眼中倒映的星光与花影,想起了自己心中那份悄然绽放、带着刺却又无比珍贵的悸动。
那时的美好,那时的期盼,那时的他们……不也正如诗人所言,如同这盛放的花树,美好却注定短暂,绚烂中蕴藏着孤独与未知的风雨吗?
而现在,花已谢,人未归。
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卡琳诺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瞬间泛起的水光。她用力攥紧了袖口,指节发白。
吟游诗人静静地看着她细微的情绪波动,没有安慰,也没有追问。他只是再次抬起头,望向那棵沉默的花树,仿佛在与一位古老的朋友进行无声的对话。
花园里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人声。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卡琳诺以为诗人只是偶然路过、感慨一番便会离去时,吟游诗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飘忽,仿佛承载着远方的风尘与故事。
他侧过身,目光终于从花树上移开,落回卡琳诺苍白而隐忍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清晰地映出了一丝……哀伤。
“在来此地的漫长旅途上,” 吟游诗人的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曾遇见一位……很特别的守夜人。”
卡琳诺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几乎屏住了呼吸,原本低垂的眼帘倏然抬起,那双湛蓝的眼眸紧紧锁定吟游诗人,里面交织着微弱的希望与更深的恐惧。
特别的守夜人?在这北境,能被吟游诗人如此形容,又恰好在“旅途上”遇见的……
“他有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 吟游诗人似乎在回忆,语气带着一种见证者的平实,“一只是纯净的白色,像北地未曾落地的初雪;另一只……” 他顿了顿,观察着卡琳诺瞬间剧变的神色,“……则是如同凝固夕阳、或是……陈年葡萄酒般的,暗红色。”
是他!真的是以西结!
卡琳诺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干涩颤抖:“他……他怎么样?你在哪里见到他的?他……还好吗?”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充满了急切与不安。
吟游诗人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看了卡琳诺几秒钟,那目光中的哀伤愈发浓重,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沉重得仿佛有千钧之力。
“那位守夜人阁下……他已投入了阿加斯的永恒怀抱。” 吟游诗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敲打在卡琳诺紧绷的心弦上,“我见到他时……是在一处被吸血鬼肆虐的边境村落外。”
他仿佛在描述一幅亲眼所见的画卷,语气平缓却细节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
“为了掩护最后一批来不及撤离的村民退入山洞,他独自一人,守在狭窄的谷口。我远远看到,他手持银剑,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双眼血红的怪物……”
“他战斗得很英勇,剑光如同绽放在黑暗中的银色花朵,每一击都带着决绝的光芒。他白色的左眼燃烧着信念,暗红的右眼……我分不清那里面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但怪物的数量太多了,它们从四面八方扑上,撕咬,抓挠……我听到他的闷哼,看到他灰袍上迅速晕开的暗红……”
吟游诗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真实的颤音,仿佛那惨烈的景象至今仍让他心悸:
“最后……我看到他力竭,被几只格外强壮的血仆扑倒……然后……更多的怪物淹没了他所在的位置……”
他再次摇了摇头,仿佛要驱散那可怕的画面,目光悲悯地看向脸色已然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卡琳诺。
“当我……当战斗的喧嚣终于散去,怪物们似乎达成了目的般退去后,我壮着胆子靠近……那里,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一些破碎的布料与武器碎片。其中……就有这个。”
说着,吟游诗人从他那件色彩斑斓却陈旧的长袍内侧,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枚造型古朴的白色角笛吊坠,尾部穿着一根磨损严重的皮质绳链。角笛表面有着细密的、代表守夜人身份的隐秘纹路,此刻却沾染着些许暗沉发黑的污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卡琳诺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点!
她认得这枚角笛!
这是以西结从不离身的物品!是守夜人内部象征身份与传承的信物之一!他曾对她提起过,这是撒迦利亚裁决者在他正式成为守夜人兄弟时赠予他的!
“不……不可能……” 卡琳诺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她摇着头,踉跄着后退,仿佛那枚角笛是灼热的炭火,是淬毒的匕首,“你骗我……这不是他的……他不会……他不会死的!”
然而,她的目光却死死黏在那枚角笛上,无法移开。那熟悉的纹路,那磨损的链绳,还有那些刺眼的污渍……一切都指向那个她最不愿相信的残酷事实。
吟游诗人没有辩解,只是用那双充满哀伤与理解的眼睛看着她,缓缓上前一步,将掌心中的角笛吊坠,轻轻递向卡琳诺颤抖的、悬在半空的手。
“请节哀,尊贵的小姐。” 他的声音轻如耳语,“那位守夜人阁下,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他践行了他的誓言,守护了无辜者,直至最后一刻。阿加斯的怀抱,会是他最好的归宿。”
当那冰凉的、带着陌生人体温却沾染着以西结气息的金属角笛落入卡琳诺掌心时,她最后一丝侥幸的心理防线,轰然崩塌。
触感是那么真实,那么沉重。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短促而痛苦的抽气声,从卡琳诺喉咙里溢出。
随即,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她那双早已盈满水光的湛蓝眼眸中滚落,划过她苍白冰凉的脸颊,滴落在她单薄的衣襟上,也滴落在掌心那枚冰冷的角笛上。
她没有发出嚎啕大哭,只是站在那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任凭泪水无声地肆意流淌。
月光下,她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与生气的琉璃雕像,只有那不断滚落的泪珠,证明着她内心正承受着何等灭顶的悲痛与绝望。
花树静默,残花无言。
吟游诗人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瞬间被悲伤击垮的少女,眼中那深切的哀伤仿佛也浓郁了几分。
过了许久,当卡琳诺的泪水似乎流干,只剩下无声的抽噎时,吟游诗人终于再次轻声开口,声音飘渺得如同远方的风:
“请原谅我带给您这样的消息……也请,务必保重。”
“这枚角笛,或许是他留给这个世界……也是留给您的,最后的纪念。”
说完,他对着卡琳诺,微微欠身,行了一个古老而郑重的礼节。
然后,他不再停留,抱着他那把老旧的鲁特琴,转过身,踏着来时般轻悄无声的步伐,缓缓走向花园更深的阴影处,身影逐渐融入黑暗,最终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卡琳诺一人,独自立于花树之下。
她紧紧攥着掌心那枚冰凉刺骨的角笛吊坠,将它死死按在心口,仿佛想从那冰冷的金属上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温度。
她仰起头,望着头顶那片墨绿的、再也开不出绚烂花朵的树冠,望着那轮清冷孤高的明月,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这一次,她的眼中不再有期盼,不再有微光。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与心口那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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