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那卷薄薄的绢纸，此刻却重逾千钧。其上每一个名字，都仿佛带着血与火的烙印，预示着南梁境内一场潜在的滔天巨祸。
萧玄回到僻静小院，屏退左右，只留墨九一人。
炭盆重新燃起，驱散着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凝重。他将那卷名单置于炕桌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幽深，陷入沉思。
这份名单，是利器，亦是烫手山芋。
直接公之于众？必然引发朝野震荡，打草惊蛇，名单上的间谍会立刻潜伏更深或狗急跳墙，反而难以一网打尽，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引火烧身。
握在手中伺机而动？固然主动权在握，但北齐阴谋迫在眉睫，六镇兵变在即，时间不等人。且名单上人物位高权重，仅凭萧家乃至淮州之力，难以全面监控和应对。
最快、也是最正统的方式，是密报南梁朝廷。由朝廷中枢暗中布局，方能以最小代价，将这毒瘤连根拔起。
但……向谁报？如何报？
皇帝？深宫高墙，奏折能否直达天听？即便到了，皇帝又会信几分？是否会以为这是边将邀功或党争倾轧的手段？
宰相王源？此人权倾朝野，但……萧玄脑海中闪过那份名单上几个与宰相府似乎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名字，目光更冷了几分。王源，本身就值得怀疑。
最终，他选择了南梁秘府。
无论内部如何倾轧，“孤鸾”的记忆深处，对那个他曾效忠、最终却背叛了他的机构，仍残存着一丝极其复杂的、属于“旧巢”的归属感。更重要的是，秘府专职谍战，处理此类情报乃分内之事，效率最高，且理论上直接对皇帝负责。
“准备密报。”萧玄声音低沉，“以‘隐麟’渠道，直送秘府枢要处。内容：截获北齐鸮羽营潜伏名单一份，涉及境内高官数人，证据确凿，请速核查处置。署名……”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就用‘旧日游魂’吧。”
“旧日游魂”，一个只有秘府最高层少数人才知晓的、属于“孤鸾”的绝密代号。这是他的一次试探，一次冒险。
“是！”墨九神色一凛，立刻着手准备。他亲自选用特制密写药水，将名单关键信息及萧玄的要求浓缩编码，书写于一张看似空白的普通信笺上，然后以火漆密封，盖上了一个特殊的、无法仿造的暗记。这封信将通过“隐鳞”建立不久、但最为可靠的快马通道，以最快速度送往南梁都城。
信使带着重托，连夜出发。
接下来的几日，萧玄一边继续不动声色地整顿家族内部，消化新得的权柄，一边默默等待。他加强了对外情报的搜集，特别是关于名单上那几位“大人物”的动向，但所有监控都极其隐秘，如春雨润物，无声无息。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第五日，深夜。下雪了。
院外传来约定好的、极轻微的鸟鸣声。
盘膝调息的萧玄骤然睁开双眼。
墨九如同幽灵般闪入屋内，手中捧着一支细小的铜管——秘府专用的加密信筒。
“主上，秘府回信。”
萧玄接过铜管，指腹划过冰凉管身，拧开密封的端口，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
展开丝绢，上面是同样用密写药水显现出的、寥寥数行小字。
目光扫过。
萧玄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缓缓褪去。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深彻骨髓的冰冷，仿佛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把浸透寒毒的匕首。
丝绢上的回信，措辞官方而冷漠：
“来信收悉。所言‘鸮羽营’名单之事，经初步核查，疑点甚多，诸多细节与已知情报不符，恐系北齐反间之计，或有心人捏造构陷。”
“另，‘旧日游魂’代号所有者‘孤鸾’，已于三年前确认殉国。阁下冒用已故英烈之名传递虚假情报，其心可诛。念或出于无知被利用，不予追究。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再议，亦不得外传，否则以叛国论处。”
“望好自为之。”
落款处，盖着南梁秘府枢要处的朱印，冰冷而权威。
空气仿佛凝固了。
炭火盆里的红光映在萧玄脸上，明暗不定，却照不透他眼底那片骤然席卷的、深不见底的寒渊。
疑点甚多？反间之计？
好一个“经初步核查”！短短五日，远在都城的秘府，就能对这份涉及边境州郡乃至京官的名单完成“初步核查”，并得出“疑点甚多”的结论？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还有那句“‘孤鸾’已于三年前确认殉国”……
确认？
是谁确认的？
如何确认的？
那杯毒酒，那份“殉国”的荣光，原来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记录在案，成了堵死他所有回头路的、冰冷的官方定论！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讽刺、悲凉和暴怒的冰焰，在他胸腔中无声地燃烧，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焚毁。
墨九站在一旁，感受到萧玄身上散发出的、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怖寒意，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他虽不知回信具体内容，但看主上反应，也知绝非好消息。
良久。
萧玄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沙哑，干涩，没有任何温度，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苍凉。
“呵……呵呵……‘已故英烈’……‘其心可诛’……好……好得很……”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内力微吐。
嗤——
那卷承载着冰冷回绝的丝绢，瞬间被震得粉碎，化为无数细屑，飘散在空气中，如同祭奠的纸钱。
“秘府……朝廷……”他轻声咀嚼着这两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果然……烂透了。”
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
最后一条退路，彻底斩断。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孤身一人。
不，或许……从来都是。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碎发，也吹散屋内那令人窒息的压抑。
远处，萧府巡夜护卫的灯笼光影摇曳，更远处，淮州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
“主上……”墨九担忧地开口。
“无妨。”萧玄打断他，声音已经恢复了绝对的冷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空洞，“他们不信，更好。”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墨九身上，那眼神，让久经沙场的墨九都感到一阵心悸。
“既然他们喜欢活在虚假的太平里……”
“既然他们选择闭上眼睛……”
“那……”
萧玄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笑意的、残忍的弧度。
“就让血淋淋的现实……”
“亲自来叫醒他们。”
“传令下去。”
“名单监控等级，提升至最高。”
“所有人员，进入战时戒备。”
“我们……”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冰冷的夜空中。
“自己来。”
窗外，寒风呼啸，夜色如墨，仿佛有无数魑魅魍魉在黑暗中蠕动。
一场本该由庙堂之高应对的风暴，如今，只能由这淮州一隅、由他这个“已故”的孤魂，独自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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