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裹挟着北方的风沙,轰隆着驶回了熟悉的省份。当刘峰提着军绿色行李包走出车站,看着眼前车水马龙、比三年前更显喧嚣的城市时,竟产生了一丝恍惚。军营里整齐划一的号子声犹在耳边,而眼前的世界却充斥着杂乱而旺盛的活力。
母亲梁如意哭成了泪人,摸着他的脸连说“瘦了,黑了”。父亲刘革命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眼眶微红,反复念叨:“好,回来就好,结实了!”家里的饭菜格外香甜,温暖的被窝驱散了军营板床的坚硬记忆。然而,这种安逸只持续了短短几天,一个现实的问题便摆在了全家面前:工作。
按照当时的政策,城镇退伍兵可以由政府统一安置。刘革命和梁如意满怀期望,指望儿子能进个“好单位”——公安局、税务局,最不济也是个国营大厂,端上“铁饭碗”。
刘峰自己也怀着一份期待。他在部队是“优秀士兵”,综合素质过硬,盼望着能被分配到一个能发挥所长的岗位。
然而,现实很快泼来一盆冷水。
父亲刘革命托关系、递香烟,多方打听跑动,带回来的消息却一次比一次令人沮丧。
“老张说了,今年公安局名额紧,都要警校毕业生,咱这种没关系的不行……”
“税务局更别想了,挤破头……”
“国营厂?唉,几个大厂效益都不太好,在裁人呢……”
那段日子,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低气压。饭桌上的话题总绕不开“工作”。母亲的叹息,父亲的蹙眉,都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刘峰心上。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部队里的公平、直接,在社会上行不通了。这里讲究的是关系、是门路,而他家,恰好没有。
他那个在武装部有点关系的舅舅,这次也使不上大力气了,只带来一个消息:区里的运输公司有一个司机名额,如果刘峰在部队学过开车,可以去试试。
司机?
刘峰心里咯噔一下。他在部队是步兵,摸枪的时候多,摸方向盘的时候少。这个岗位与他“优秀士兵”的荣誉似乎毫不相干,更与他内心隐约的期待相去甚远。这只是一个……开车的。
“司机就司机!”父亲刘革命一锤定音,“有份正经工作就不错了!先干着,稳定下来再说。”他看向儿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峰啊,咱得认清现实,一步一个脚印。”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叹息:“是啊,小峰,好歹是个国营单位。”
“认清现实”、“稳定”、“好歹是”……这些词像沉重的标签,贴在刘峰的未来上。他想起退伍时指导员的话:“回到地方,要放下在部队的荣誉,从零开始。”他当时不甚理解,现在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好,我去。”
参加运输公司的考试对于刘峰来说并不难。基本的交通规则、简单的车辆故障排查,他在部队培养的学习能力和严谨态度发挥了作用。面试时,他挺拔的军姿、沉稳的回答,也给招工领导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顺利录用。
报到第一天,他领到了一套灰色的工装和一辆老旧的“东风”140卡车的钥匙。停车场里,机油和汽油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老师傅叼着烟,粗糙的手指拍打着引擎盖,给他讲解这老伙计的“脾气”。
“这车啊,年纪比你都大,毛病多,但你伺候好了,它也能给你卖力。”
刘峰爬进高大的驾驶室,座椅的弹簧已经有些塌陷,方向盘上满是油污。他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街景,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陌生的玻璃。他握紧方向盘,手感沉重而冰冷。
从此,城市的晨曦和夜幕中,多了一个沉默的卡车司机。
他开着这辆老旧的“东风”,穿梭在逐渐增多的车流中,将建材运往轰鸣的工地,将货物送到喧嚣的市场。一天下来,浑身都像散了架,耳朵里还残留着发动机的轰鸣。
战友李超给他写过信,字里行间透着得意,说他家里给他活动进了工商局,虽然是临时工,但“听上去体面”。王海则回了老家,信里说准备承包鱼塘,但前景未知。
刘峰回信时,只简单说自己当了司机,工作“还行,稳定”。他学会了抽烟,在漫长的等待装卸货的间隙,靠在车门上,看着远处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那些楼里,或许有他曾经梦想过的“体面”工作。
他依然平凡,像这座城市里无数个移动的螺丝钉。部队锻造的坚韧,让他扛住了这份枯燥与疲惫;而社会教给他的现实,则让他将那点不甘心,深深地埋进了心底。他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他只是握紧方向盘,沿着既定的路线,一天天开了下去。
他隐约感觉到,这辆破旧的卡车,载着的不仅仅是货物,还有他沉重而迷茫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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