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谷的晨雾裹着残夜的湿气,像团揉碎的棉絮浮在谷中。雾里飘着股铁锈混着焦糊的腥气,原是昨日血枢卫来犯时留下的机械甲胄残片,此刻东倒西歪地铺了满地。那些玄铁铸就的甲片上还凝着暗红血渍,有的被剑罡劈成两半,有的被灵枢爆震出蛛网般的裂痕,倒像是给晨雾染了层沉郁的底色。
苏婉儿却蹲在这堆残甲间,素色药裙沾了星点锈迹也不在意。她指尖悬在半枚铜枢上方三寸处,忽又轻轻按了下去——那铜枢不过巴掌大,边缘缺了个豁口,表面结着青黑铜锈,像块被岁月啃噬过的老玉。可当她的指尖触到千机造三字时,指腹忽然一烫,那模糊的刻痕竟泛起蜜蜡似的微光,隔着袖中醒魂草的药香都能感觉到热度,真像块刚从炉里夹出来的炭。
阿公,您攥着的,是千机圣子五十年前给的护心枢啊。她声音轻得像片落在雾里的药叶,腕间银铃随动作轻响。说着便从袖中抖出一束醒魂草,那草叶墨绿带金纹,是她前日在谷后药田新采的,此刻被她轻轻一捻,便有淡青色药雾顺着铜枢裂隙钻了进去。
那铜枢本如死物,此刻却突然震颤起来。先是发出极轻的嗡鸣,似老琴断弦前的颤音,接着裂隙里渗出缕缕银芒,竟托着个半透明的虚影浮了起来。虚影是位白发老修士,面上皱纹深如刀刻,此刻正老泪纵横,喉间哽着,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声娃...娃啊。
五十年前...山脚下破庙。老修士的虚影抬手,指尖虚虚点向铜枢上道浅痕,那刻痕本被铜锈遮了大半,此刻却因药雾浸润显出二字。他的虚影抖得厉害,连带着衣袂都泛着微光:我那时是个讨饭的小乞儿,破庙里的供桌缺了条腿,我就蜷在供桌底下睡。心魔缠得紧啊,每到半夜就心口发闷,像压着块磨盘,喘不上气来。
苏婉儿听得鼻尖发酸,她记得归真谷的老医修说过,被心魔缠上的乞儿十有八九活不过冬。却见老修士虚影的手抚过刻痕,眼尾的泪珠子散作点点星芒:有天半夜,我正蜷着发抖,就见个穿青衫的小娃蹲在我跟前。他也就八九岁模样,青衫洗得发白,可眉眼亮得紧。他说我给你造个护心的枢,说完就从怀里摸出块废铜——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偷了天工府的边角料。
一声轻响,凌千机的虚影自他心口核心处飘了出来。这具机械之躯本覆着层灰扑扑的锈色,此刻机械臂上的裂痕竟渗出淡淡金光,像碎了的琉璃漏出烛火。他机械眼的蓝光忽明忽暗,声音里带着裂帛似的哽咽:我...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在天工府当杂役,师父总骂我笨手笨脚。我瞧着库房里的废铜心疼,趁夜偷了块巴掌大的,躲在灶房后边铸枢。他机械臂轻轻颤抖,师父发现后拿藤条抽我,让我跪在雪地里。可我跪了半夜,眼前总晃着那小乞儿的眼睛——他攥着枢时,眼里的光比灶房的火还亮。
老修士的虚影笑了,眼角散碎的星芒又聚成泪:我带着这枢走南闯北,后来入了仙门,成了结丹修士。可十年前被血枢卫的吸魂阵卷进去,疼得快忘了前尘往事...偏生攥着这枢时,总记得有个小娃说要护人。他虚影的手轻轻碰了碰铜枢,那铜枢竟跟着轻颤,现在好了,你们来了,我这把老骨头...能替那小娃再护回人了。
立在一旁的烛九溟忽然心口发烫。他低头望去,心口金纹正泛着暖光,像有条活物在皮肤下游走。他伸手按在凌千机核心上,金纹便顺着机械臂的裂痕爬了过去,所过之处,老修士的虚影渐渐有了温度——本是半透明的衣袂变得清亮,眼角的泪也不再散作星芒,倒像真的沾了湿意。
你看,被护过的人,会把护人的火传下去。烛九溟声音沉稳,像山涧里的老石,当年那小娃护你,你后来护他人;现在,该你接着护了。
归真谷的风卷着药香掠过,那风里混着苏婉儿药囊里的醒魂草、谷中晨露打湿的艾草,还有残甲上未散的铁锈味,却奇异地融成股暖融融的气息。老修士的虚影被这风托着,缓缓升了半尺,他最后看了眼铜枢,朝凌千机虚影拱了拱手——这动作做得极认真,连虚影的衣摆都跟着微颤:小娃,当年你塞给我的护心枢,今日该由我替你护着了。
话音未落,虚影便融入药雾。苏婉儿见那团雾里突然爆出缕金光,直往她怀中钻——她忙解开醒魂袋,那金光便地钻了进去,袋口的朱砂符纹跟着亮了亮,像在应和什么。
凌千机的虚影凝实了几分,机械臂轻轻抚过铜枢刻痕。他机械眼的蓝光不再是之前的混沌,倒像被擦净的琉璃盏,映着苏婉儿药囊上的绣纹:原来灵枢的光,从来没灭过...是我被血枢卫的邪符迷了眼,忘了造枢时最该刻的,是二字。
这时阴云忽然裂开道缝,阳光如碎金般洒下来。那半枚铜枢被照得发亮,铜锈里的千机造三字竟显出暗红底色——原是当年铸枢时,凌千机偷偷混了自己的心头血。苏婉儿轻轻将铜枢收进药囊,药囊里的醒魂草、回阳丹、续筋膏混着枢上残留的温度,真像揣了团烧不尽的火。这火不烫人,倒暖得她心口发疼——是被吸者未灭的生念在烧,是灵枢师蒙尘的初心在烧。
叮铃——藏枢阁的铜铃被风撞响,清越的铃声撞碎了晨雾。凌千机的虚影抖了抖机械臂,竟轻飘飘地飘到烛九溟肩头。他的机械音不再颤抖,倒添了几分当年铸枢时的清越:九溟,等清道夫再来...我这把老骨头,替你挡前面。
烛九溟望着天际渐散的阴云,心口金纹映得眼底发亮。他抬手拍了拍凌千机核心,金纹与枢中刻痕共鸣,在地面投下两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一重是古修的剑,剑身刻着二字,霜刃上还凝着晨露;一重是灵枢师的手,指节沾着铜锈,掌心却托着团跃动的火。此刻两重影子紧紧交叠,像在共握那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那是护人的火,是传承的火,是灵枢与剑修共有的,最纯粹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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