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枢阁的晨雾裹着几分清寒,在晨光里泛着蜜色。不知何时起,穹顶那枚悬浮的银球裂开蛛网状的细纹,碎金般的光从裂痕里渗出来,像撒了把星子在雾中,将凌千机的虚影映得愈发清晰。他本是半透明的身形,此时连眉峰的弧度都能看得分明,眉间一点朱砂红得像团活火,先前笼罩周身的机械滞涩如薄冰消融,声音里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我...我想起来了。”
“当啷”一声轻响,铁战的机械臂突然弹出枚指甲盖大的铜片。那铜片边缘还沾着未打磨净的铁屑,刺刺拉拉扎着粗粝的掌心,正面刻着歪歪扭扭的“护人”二字,像是用凿子硬錾进去的,笔画间还留着石粉;背面隐约能辨出“千机造”的小字,字迹被岁月磨得发毛,却比正面更工整些。“看!”铁战粗着嗓子喊,机械臂上的符纹全亮了,青蓝的光沿着臂甲纹路游走,将铜片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影中浮现出十五岁的凌千机,蹲在天工府后巷的青石板上。他青衫下摆沾着炉灰,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睫毛。对面是个穿补丁棉袍的小乞儿,冻得嘴唇发紫,指尖像胡萝卜似的肿着。凌千机把红薯塞进小乞儿怀里,又从袖中摸出枚铜枢,塞到他冻僵的掌心里:“阿弟莫怕,这枢能温手,比烤红薯还暖。”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混着锻铁炉的火星子,在石巷里撞出暖融融的回响。
苏婉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素白的指尖轻轻捧起那枚铜片。她腰间的药篓里散出醒魂草的甜香,像团淡绿的云裹着铜片盘旋,连刻痕里的尘垢都被熏得松软了。金光照在铜片上,竟有淡青色的光晕顺着“护人”二字流转,像是被封在琥珀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要挣出来——那是灵枢最本真的灵光,未被玄机子血纹污染时的模样。“原来灵枢的光,从来没灭过。”她指尖微颤,药香里混进几分湿润,不知是晨露还是泪意,“它只是被玄机子的血印压在底下,等你自己来寻。”
凌千机的虚影忽然凑近铜片,透明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护人”二字。石壁上的记忆碎片突然活了过来:少年蹲在锻铁炉前,炉火烧得正旺,火星子噼啪溅起,将他额前碎发烤得微焦;汗珠顺着下巴砸在玄铁上,腾起细小的白雾,他却顾不上擦,只盯着钳子里的铜枢,用细锉刀反复打磨机关。日头爬到中天时,他终于直起腰,举着铜枢对着阳光调整角度,直到枢内嵌的暖玉随着体温慢慢发热,在掌心漾开一圈圈温软的热。小乞儿接过枢时,冻得通红的手突然蜷起,把枢紧紧捂在心口,眼泪吧嗒吧嗒砸在铜片上,在刻痕里积成小水洼。
“那孩子后来成了杂役。”凌千机的声音带着笑,又混着哽咽,像是被风吹皱的泉水,“他总说,这枢比他阿娘的手还暖。冬日里扫雪,他把枢揣在怀里;夜里值更,他把枢焐在袖中。再后来...再后来师父说,灵枢要完美,不能有温手这种‘无用’的小机巧。”他望着铜片上流转的光,虚影里的青衫被金光镀得发亮,连衣摆的褶皱都泛着金边,“我便拆了这枢,把暖玉熔进新铸的枢里,把‘护人’二字磨平,只留‘完美’二字刻在枢心。那时我以为,只要枢体无缺、机关精妙,便是灵枢师的道。”
烛九溟站在角落,心口的“护生”金纹突然烫得发烫,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签子戳了一下。他望着石壁上少年的笑,忽然想起涅盘洞中的无垢残魂——那团残魂被困在石椁里三百年,最后消散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护生”。原来古修的“护生”与灵枢师的“护人”,本就是同根生的光,一个护天下生灵,一个护眼前人,都在人心最柔软处生了根。“你拆了枢,却拆不掉造枢时的念头。”他伸手按在铜片上,金纹顺着指缝爬进铜片刻痕,像金线缝补旧衣,“这‘护人’二字,早烙在每枚灵枢的魂里了。你看那被血纹污染的枢,为何总在暴雨夜发出呜咽?因为它们记着,自己本是要温人掌心的。”
铁战的机械臂“咔”地收回铜片,却没急着收进机关匣。他从怀里摸出块粗布,仔仔细细擦着铜片上的浮尘,连刻痕里的灰都要挑出来。他的手是铁铸的,擦起铜片来却比绣花娘子还轻,粗布擦过铜面的沙沙声里,能听见机械关节细微的嗡鸣。抬头时,他眼里的乌青都淡了几分,像是压在心头的石头挪开了:“当年你拆枢时,这铜片碎成八块,最小的那片比米粒还小。我在天工府废铁堆里捡了七年,蹲在泥里扒拉锈铁,被钉子扎过手,被酸蚀液烧过臂甲,才把八块凑全。”他把铜片递给凌千机,机械臂的关节发出轻响,像是岁月在叩门,“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凌千机的虚影接过铜片,“护人”二字的光突然大盛,将他整个人都照得不再透明。他的指尖抚过刻痕,像是在摸自己年少时的心跳。转而望向苏婉儿药篓里的醒魂草,那草叶上还沾着晨露,在晨光里亮得像碎玉;又看向烛九溟掌心的“护生”金纹,那纹路正随着呼吸起伏,像活物般跳动。忽然间,他笑出了声,笑声里带着破茧的轻快:“原来灵枢师的道,从来不是造完美的枢——是造护人的枢。完美是死的,护人是活的。那些被我磨平的刻痕,被我熔掉的暖玉,原来都藏在每枚枢的魂里,等我来认。”
藏枢阁外的晨雾散了,归真谷的药田在晨光里泛着绿意。晨风吹来,带着药香、草香,还有锻铁炉特有的焦味——那是山脚下弟子们开始铸枢了。凌千机的虚影握着铜枢,眉间的朱砂与“护人”二字的光融成一片,像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那火从十五岁少年的掌心燃起,被岁月埋了二十年,今日终于破尘而出,将藏枢阁照得亮堂堂的,连石壁上的青苔都镀了层金边。
不知何处传来清越的鸟鸣,凌千机望着手中的铜片,轻声道:“阿弟,你的枢,我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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