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牺牲后的第七天。
初冬的寒风，已经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
林啸天的小分队，只剩下了九个人。
加上获救的那一家三口，队伍在山林中艰难地跋涉。
每个人的脸上都结着冰霜，嘴唇干裂。
他们的弹药所剩无几，粮食也早已断绝。
这两天，全靠林啸天设下的陷阱，抓到的几只野兔和山鸡果腹。
“队长！”
走在最前面的林啸天，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半蹲在地，拨开面前的灌木丛。
“怎么了？”
石铁山立刻举起了枪，警惕地扫视四周。
“队长，你看！”
林啸天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棵不起眼的松树。
树干上，刻着一个极其隐蔽的记号。
一个箭头，指向西边的山坳。
“是我们的暗号！！”
石铁山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激动！
“是李大山留下的！他们就在附近！！”
“太好了！！”
王庚一屁股坐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
“他娘的！终于找到了！！”
“快！！”石铁山强压住激动，“啸天，头前带路！保持警惕！！”
“是！！”
队伍仿佛注入了新的力气，跟在林啸天身后，朝着山坳深处走去。
又走了半个时辰，绕过一道巨大的岩壁。
一个隐蔽在悬崖下的巨大山洞，出现在众人眼前！
洞口，两名穿着灰色军装的哨兵，正警惕地举着枪。
“别开枪！！”
石铁山大喊一声，第一个走了出去！
“是我们！！”
那两个哨兵愣住了。
“是！是队长！！”
“队长回来了！！”
一声呼喊，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队长！！”
山洞里，冲出了几十个人！
为首的，正是副队长李大山！
当他看到石铁山和他身后那几个形容枯槁的战士时，眼眶瞬间红了！
“队长！！老石！！”
李大山一个箭步冲上来，紧紧抱住了石铁山！
“你他娘的！你可回来了！！”
“大山！”石铁山也重重地拍着他的后背，“好！好！都回来了！”
“王庚！你小子也活着！”
“林啸天！！”
战士们围了上来，兴奋地拍打着他们身上的尘土。
“快！快拿吃的来！！”
“吴医生！！”李大山回头大喊，“快！有伤员！！”
吴医生提着药箱跑了过来，立刻开始检查小李和那个受伤的男人。
“快！扶进去！！”
林啸天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
他看到了王庚的爆破组，但少了几个人。
他想找侦察班，但他没有看到张三炮。
他发现，人，好像少了很多。
山洞里，东一堆西一堆，坐满了人。
但和之前那个两百人的大山洞比起来，这里显得空旷了许多。
石铁山显然也发现了。
他放开李大山，脸上的激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怕的凝重。
他环视四周。
“大山。”
“到。”李大山的声音低了下去。
“清点人数。”
李大山低下头。
“队长……”
“我问你！清点人数！！”石铁山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们……我们突围的时候，被打散了……”
李大山的声音在颤抖。
“我带着主力，拼死冲了出来。”
“其他人……其他人……”
“我问你！！”石铁山一把抓住了李大山的衣领！
“现在！山洞里！还有多少人！！”
李大山闭上了眼睛，声音如同梦呓。
“一百二十人。”
“加上你们……我们现在……全队上下……只剩下一百二十九人……”
“一百二十九人。”
石铁山松开了手，身体晃了一下。
王庚赶紧扶住他。
两百零三人的队伍。
松井一郎的一次扫荡。
七天！
只剩下了，一百二十九人。
七十四名战友！
七十四个活生生的人！
就这么没了！
石铁山缓缓地，一步一步，走进山洞。
他走过一堆堆篝火。
战士们纷纷站起来，看着他。
“队长。”
“队长。”
石铁山没有回应。
他走到了山洞的最深处，那里，摆放着几十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石铁山站住了。
他看着那些尸体，一动不动。
林啸天也跟了进来。
他走过那些幸存的战士。
他看到了很多空缺的位置。
那个在训练时，教他如何保养武器的老兵，不见了。
那个在庆功宴上，拉着他喝酒的班长，不见了。
那个和他一起站过哨的年轻战士，也不见了。
他走到了侦察班的地盘。
张三炮不在。
“三炮哥呢？”林啸天抓住一个侦察兵。
那个侦察兵低着头，指了指角落。
“班长……他……他为了掩护我们……”
林啸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他只看到了一支被擦得锃亮的步枪，静静地靠在岩壁上。
那是张三炮的枪。
林啸天的心，猛地一沉！
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代价！
这就是石铁山口中，那份沉重的现实！
夜幕，降临了。
山洞里，升起了最大的那堆篝火。
没有庆功。
没有欢呼。
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一百二十九名幸存者，围坐在火堆旁。
石铁山站了起来。
他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同志们。”
他的声音沙哑，却传遍了山洞的每一个角落。
“这次扫荡，我们败了。”
“我们败得很惨。”
“我们出发时，是两百零三名同志。”
“现在，只剩下我们一百二十九人。”
“我们有七十四个兄弟，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山林里！”
“张三炮！刘二！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但我记得他们脸的同志！！”
“他们！都是好样的！！”
石铁山猛地拔出驳壳枪！
“全体起立！！”
“脱帽！！”
所有人，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摘下了自己的军帽！
“为我们牺牲的战友！！”
“默哀！！”
石铁山第一个低下了头。
一百二十九人，低下了头。
山洞里，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还有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王庚在哭。
这个铁塔一样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林啸天没有哭。
他只是站着。
他看着那些空缺的位置。
他看着那些牺牲战友的遗物。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战争的重量。
那是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默哀结束。
战士们各自散去，整理行装，或者蜷缩在角落里睡去。
林啸天独自坐在洞口，擦拭着他的“复仇”。
寒风，灌进山洞，让他冰冷。
“在想什么？”
石铁山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个地瓜。
“队长。”
林啸天接过地瓜，滚烫。
“在想他们。”
“刘二，张三炮，还有那些人。”
石铁山在他身边坐下。
“记住他们。”石铁山的声音很平静。
“记住他们，然后，活下去。带着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
“队长。”林啸天忽然开口。
“嗯？”
“我以前，只想着给我爹娘报仇。”
石铁山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以为，只要杀了鬼子，就够了。”
林啸天抬起头，看着洞外的夜空。
“我现在懂了。”
“刘二的死，那一家三口的哭声，还有今天山洞里那些空位子。”
“这些，让我懂了。”
他转过头，看着石铁山，目光坚定得如同岩石。
“队长。”
“我爹，我娘，我懂了。”
“我不只是为你们报仇。”
“我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像咱们家一样，家破人亡！”
“我是为了让那个当爹的，不用再眼睁睁看着孩子被鬼子追杀！”
“我是为了让这天底下的百姓，都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石铁山看着林啸天。
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曾经只有仇恨的火焰。
而现在，那火焰还在，但变得更深沉，更明亮。
那是一种，找到了方向的火焰。
石铁山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在了林啸天的肩膀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啸天也站了起来，他的身姿，在寒风中站得笔直。
这一天。
是1938年的初冬。
山洞外的世界，依旧冰冷残酷。
但山洞里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完成了他从复仇者到战士的第一次蜕变。
他找到了比仇恨，更值得他握紧手中那杆枪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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