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一座古老的寺庙被用作了临时医院。
原本供奉神佛的大殿里，此刻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草药味。神佛悲悯的注视下，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痛苦呻吟的伤员。
没有病床，伤员们就躺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很多人连稻草都分不到，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
“水……给我水……”
“娘啊……我疼……”
“别吵了！都省点力气！”
吴医生，游击队里唯一的正牌医生，此刻双眼布满血丝，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他的白大褂早已被鲜血染红，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吴医生！”一名年轻的卫生员哭着跑了过来，她手里举着一个空托盘，“麻药……麻药没有了！绷带也只剩下最后两卷了！”
吴医生正在给一个腹部中弹的战士缝合伤口，听到这话，他拿镊子的手猛地一抖。
“没有了……就用盐水消毒！”吴医生咬着牙，声音嘶哑，“绷带不够，就让战士们把自己的里衣撕了！告诉他们，想活命，就都给老子忍着！”
“可是……”卫生员看着那个因为剧痛而浑身抽搐的战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没有可是！”吴医生猛地回头，眼中凶光毕露，“哭什么哭！把眼泪给老子憋回去！去！烧盐水！快去！”
卫生员吓得一哆嗦，擦干眼泪，赶紧跑了出去。
吴医生深吸一口气，转头继续缝合。没有麻药，战士的身体剧烈颤抖，牙齿把嘴唇都咬烂了。
“兄弟，忍着点。”吴医生低声道，“很快就好，很快……”
就在这时，寺庙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阵冷风裹着硝烟味倒灌进来。
林啸天站在门口，他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手里还拄着那把沾满血污的大刀。
他一进来，大殿内原本的呻，吟声奇迹般地减弱了几分。
几十双或痛苦、或绝望、或麻木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的这个男人。
他们的营长。
林啸天缓缓扫视全场。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残缺的肢体、狰狞的伤口和浸透了鲜血的绷带。
他看到了昨天还在城墙上和他一起高喊“杀鬼子”的战士，现在少了一条胳膊；他看到了那个只有十七岁、总爱脸红的小战士，此刻半边脸都被烧焦了。
他的心，像是被泡在苦胆水里，又被插进了无数根钢针。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这片人间地狱。
“营长……”
“营长来了……”
伤员们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想要敬礼。
“都别动！”林啸天的声音嘶哑，“好好躺着！都给老子好好躺着！”
他走到一个断了腿的战士面前，蹲下身，帮他掖了掖薄薄的被子。
“营长……我……”战士的嘴唇干裂，“我是不是……废了？”
“放屁！”林啸天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养好了伤，老子给你配根好拐杖！你小子还得给老子当个文书，管管后勤！”
战士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林啸天继续往里走，他看到了躺在角落担架上的王庚。
王庚的脸色苍白如纸，那魁梧的身体此刻显得如此虚弱。他炸坦克时被弹片击中的肩膀，缠着厚厚的绷带，但鲜血还是不断地从里面渗出来，染红了整个担架。
“大哥……”
王庚听到了动静，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是林啸天，他咧开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他娘的还笑得出来！”林啸天快步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大哥……”王庚虚弱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林啸天，“我……我还能打……”
林啸天一把攥住他冰冷的手，把那句涌到嘴边的“打你娘”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
“好好养伤。”
他把王庚的手塞回被子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还需要你。等打跑了鬼子，咱们兄弟……还得一起喝酒。”
“好……好……喝酒……”王庚的眼神渐渐涣散，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昏睡过去。
林啸天帮他盖好被子，站起身，感觉自己的腿重如千斤。
他继续巡视。
“营长……”
就在他经过一个地铺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裤腿。
林啸天低头。
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战士，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污垢。他的腹部插着一块弹片，鲜血怎么也止不住。
“营长……”小战士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别说话，省点力气。”林啸天立刻蹲下，握住他的手，“吴医生马上就来了！你会没事的！”
“营长……”小战士的眼神开始涣散，他似乎知道自己不行了，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我……我疼……”
小战士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啸天的心上。
林啸天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想说点什么，想安慰他，想告诉他“忍着点，马上就不疼了”。
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营长……我……我怕……我不想死……”小战士的手抓得更紧了。
“你不会死的！”林啸天红着眼眶吼道，“老子不准你死！听见没有！”
小战士似乎被他的吼声吓到了，他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
他看着林啸天，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出了两个字：
“娘……”
然后，那只抓着林啸天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小战士的眼睛，还圆睁着，里面残留着惊恐、疼痛，和对生命的无限眷恋。
他断气了。
“不……”
林啸天抓起小战士的手，拼命地摇晃：“醒醒！你给老子醒醒！老子命令你醒过来！”
但是，那具年轻的身体，已经冰冷了。
吴医生疲惫地走了过来，拍了拍林啸天的肩膀：“营长，他走了。”
林啸天缓缓地放下了小战士的手，他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血污的大手，轻轻地合上了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
“营长，我疼……”
那句微弱的呼喊，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林啸天缓缓地站起身，背对着所有人。
他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泪水，冲破了多日来的坚强，顺着他满是硝烟的脸颊，滑落下来，滴在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他不能倒下。
他不能哭。
他是营长，他是这近两百名幸存战士唯一的支柱。
他猛地睁开眼，将所有的悲痛和煎熬压回心底最深处，转过身，声音嘶哑却坚定地对吴医生说：
“吴医生，不管用什么办法，药品和绷带不够，就出城去想办法！一定要……一定要让更多的兄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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