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黑风崖。
凌晨的寒风如同刀子，刮过山崖。
石铁山站在崖边，像一尊望夫石，死死地盯着南方那片连绵不绝的山脉。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三天三夜。
“队长……喝口水吧。”李大山沙哑着嗓子，递过来一个水壶。“鬼子……可能已经……”
“闭嘴！”石铁山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吓了李大山一跳。“他们会回来的。”
“可……可那是上千鬼子！松井的主力！”王庚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南路诱敌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但也挨了一发弹片，“啸天他……他只带了十八个人……”
“十八个人，怎么了？”石铁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林啸天，是我石铁山带出来的兵。他答应过我，要活着回来！”
“可……”
“来了！！”
一声压抑的呼喊，从山崖下的哨兵那里传来。
“队长！！”
“是……是自己人！！”
石铁山、李大山、王庚三人，疯了一样冲到崖边！
只见远处漆黑的山脊上，出现了十几个晃动的小黑点。他们走得很慢，互相搀扶着，但他们……在朝着这个方向，坚定地移动！
“是他们！！”王庚激动得大吼，“是啸天！！”
“快！！”石铁山吼道，“警卫排！接应！！”
……
半个小时后。
篝火“噼啪”作响。
新开辟的临时山洞里，石铁山、李大山、王庚，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十八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狼崽子”。
林啸天，坐在最前面。
他身上那件破棉袄，已经分不清是泥、是血、还是硝烟。他低着头，正用一块鹿皮，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把冰冷的猎刀。
猴子、张秀才，还有那十六个侦察组的精锐，正狼吞虎咽地对付着刚烤熟的野兔。
“十八个。”
石铁山沙哑地开口，打破了寂静。
他看着林啸天。
“你出发的时候，十八个。”
他挨个，用手指，点了一遍。
“猴子、秀才、王家兄弟、李疙瘩……”
“……十八个。”
“一个……都没少？”
“噗——”
猴子一口兔肉喷了出来，他抹了把油嘴，大着舌头喊：
“队长！你……你小看俺们组长！！”
“啊？！”王庚一把揪住猴子，“快！给老子说说！你们他娘的……是怎么从一千个鬼子手里……毫发无伤地跑出来的？！”
“跑？！”猴子一听就急了，他“噌”地站起来，也顾不上吃了。
“王排长！你这话说的！什么叫跑？！”
“我们……是tmd把鬼子……打跑的！！”
“什么？！”
李大山，这个一向稳重的老兵，也“噌”地站了起来！
“猴子！你他娘的别吹牛！！”
“那是一千个鬼子！是松井的主力！！”
“就凭你们十八个人？！把他们……打跑了？！”
“我吹牛？！”猴子急得抓耳挠腮，他不会说书，“组长！组长！你快说啊！！”
林啸天，终于停止了擦刀。
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在火光下，没有一丝波澜。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啪。”
他把东西，扔在了石铁山面前的地图上。
那是一个，做工精良的，日式军官皮质日记本。
“这是……”石铁山瞳孔猛地一缩！
“松井一郎的。”
林啸天淡淡地说。
“他……跑得太急，落在了指挥部的帐篷里。我……顺手捡回来的。”
“嘶——”
整个山洞！
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们……”王庚结巴了，“你们……端了松井的老窝？！”
“也不算端。”
林啸天，终于开始讲述。
“我们……只是陪松井中佐……玩了三天三夜。”
……
林啸天的语速很慢，很平静。
但在石铁山、李大山和王庚听来，这tmd，比说书先生讲的《三国》，还tmd惊心动魄！
“第一夜，假营地，连环雷……鬼子……伤亡三十多人。”
“第二天，竹签阵，冷枪……鬼子……又躺下二十多个。”
李大山，已经开始握紧了拳头。
“第三天，凌晨。”
“我们，十八个人，摸进了松井的千人营地。”
“烧了他们的粮草库。”
“放了他们的战马。”
“顺便……炸了他的指挥部帐篷。”
“砰！！”
王庚一巴掌，狠狠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操！！！”
“妈的！！！”
“十八个人！！”
“摸千人营地？！”
“大哥！！”他一把抱住林啸天，“你tmd……你tmd是神仙吗？！！”
“最后。”林啸天推开他，继续说道，“松井急了，全军撤退，想回去救他的粮草。”
“第四天，清晨。”
“我们十八个人，在山顶上，看着他上千人的部队……狼狈地……撤兵了。”
“……”
“……”
“……”
死寂。
指挥部里，落针可闻。
李大山，看着林啸天，那张年轻，却写满了沧桑的脸。
他……
这个一向看不起林啸天“冒进”的老兵。
他……
服了。
彻tmd底底地服了！
“好……”
“好！！”
“好一个林啸天！！”
石铁山，猛地站了起来，他那张刀疤脸，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涨得通红！！
“哈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
“松井一郎！！”
“你tmd机关算尽！！”
“你以为，我们是诱饵？！”
“你以为，我们是兔子？！”
“你tmd没想到！！”
“这十八个人……是tmd十八只……能要你命的……狼王！！”
“队长。”
林啸天站了起来，神色，却依旧凝重。
“我们，该开会了。”
“赵铁柱……和那两个重伤员，怎么样了？”
……
半个小时后。
游击队，临时的总指挥部。
一个比之前大了三倍的，更隐蔽的溶洞。
“开会！！”
石铁山坐在正中央的石头上，那张刀疤脸在昏暗的马灯光下显得愈发刚毅。
他的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浓烈的旱烟味，压抑不住那股胜利的兴奋！
“同志们！！”
“这次！是我们tmd……赢了！！”
“赢麻了！！”
“哈哈哈哈！！”王庚第一个带头起哄！
“安静！！”
石铁山瞪了他一眼，但谁都看得出，他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
“李大山！！”
“到！！”
“你！先说！！”
“把咱们这次，春季攻势，所有的战果和损失，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报出来！！”
“一个数字！都不许错！！”
“是！！”
李大山站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林啸天，那眼神，已经从“不服”，变成了“敬佩”。
他摊开那个被磨得发毛的笔记本，借着灯光念道：
“本次春季攻势，自三月一日起，至四月二十八日止，历时五十九天。”
“我部共计主动出击十五次！”
李大山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每一个战役名称都伴随着血与火的记忆！
“战果统计！”
李大山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调！
“此役，我部共计击毙日军一百八十九名，其中军曹以上军官十二名！击毙伪军三百二十二名！合计歼敌五百一十一人！”
“缴获！”
“缴获三八式步枪二百四十一支，歪把子轻机枪十二挺……”
“最重大的战果！”李大山的声音中带着颤抖的兴奋！
“是王庚同志爆破组，于四月十日夜，成功炸毁日军增援必经之路——清水河铁路大桥！致使日军一列运兵火车脱轨，后续部队增援延迟了整整三天！”
“这！为我主力转移赢得了宝贵时间！”
“好！！”王庚拍着胸脯，一脸得意！
“但是！”
李大山话锋一转。
“我们的代价。”
山洞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此次攻势，我部……牺牲五十三名同志。”
“重伤二十一名。”
“轻伤七十二名。”
“排级以上干部，牺牲八人。”
五十三人。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五十三条命。”
石铁山站了起来，他走到那八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前。
“张大牛，侦察连一排长。”
“李二虎，突击连二排长。”
“……”
他每念一个名字，就仿佛在自己心上割一刀。
“值不值？！”
石铁山猛地转身，虎目含泪！
“我告诉你们！”
“值！！”
“五百多个鬼子伪军！一座铁路桥！五个据点！”
“我们以前是躲着鬼子打，现在，我们是追着鬼子打！！”
“但是！！”他话锋一转，变得凌厉。
“胜利不是靠蛮干打出来的！”
“我们人少，装备差，拿什么跟鬼子拼？！拿命拼？！”
“我们拼不起！！”
“五十三条命！太多了！！”
他环视四周。
“我们能赢，靠的是什么？！”
“是tmd脑子！！”
“这次攻势，我们打出了很多漂亮的仗！”
“黑风口伏击战！清水河铁路大桥！杨树林反伏击战！”
“我们打得窝囊的仗！马家坡伏击战！岗头攻坚战！”
“但这些！！”
石铁山猛地一挥手！
“都tmd！比不上！最后这一仗！！”
他猛地，指向了林啸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啸天身上！”
林啸天一怔，立刻站得笔直。
“林啸天同志！！”石铁山大喊一声！
“到！！”林啸天吼了回去，声音洪亮！
“你入伍一年零四个月。”石铁山走到他面前，比他高出一个头，巨大的压迫感袭来！
“我问你！你爹娘的仇，报了吗？！”
林啸天一愣，随即红着眼眶大喊：“没有！杀光所有日本鬼子，才算报仇！！”
“好！！”石铁山点头！
“你还记得你是个复仇者！”
“但我今天看到的，不止是一个复仇者！！”
“我问你！”
“黑风口伏击战，是谁，在雪地里趴了三天两夜，把鬼子炮兵阵地摸得一清二楚？！”
“报告队长！是我！！”
“清水河铁路大桥，是谁，找到了守备的换防间隙，制定了潜入路线？！”
“报告队长！是我！！”
“杨树林反伏击战！是谁，临危不乱，打掉鬼子三挺重机枪，掩护了指挥部撤退？！”
“报告队长！是我！！”
“这些！！”石铁山指着他，“是功劳！！”
“但！！”
石铁山的声音，猛地拔高八度！！
“这些功劳！！”
“tmd！加在一起！！”
“都比不上你！最后干的这一票！！”
“我再问你！！”
“是谁！！”
“在全队弹尽粮绝、被上千鬼子三面合围的绝境下！！”
“敢tmd！站出来！断后！！”
“报告队长！是我！！”
“是谁！！”
“只用了tmd十八个人！！”
“把松井一郎！一千多人的主力部队！！”
“像tmd耍猴一样！耍了三天三夜！！”
“报告队长！是我！！”
“是谁！！”
“毫发无伤！！”
“打死打伤鬼子上百人！！”
“烧了他们的粮草！！”
“炸了他们的指挥部！！”
“逼得松井一郎！这个tmd老狐狸！！”
“灰溜溜地！滚回了县城！！”
“报告队长！！”
林啸天，双目赤红，青筋暴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三个字！
“还是我！！”
“好！！”
“好！！”
“好！！！”
石铁山，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转向所有人！
“同志们！！”
“都听到了吗？！”
“我们以前，打的是什么？是伏击！是骚扰！！”
“我们，是在‘被动’地打！！”
“但这一仗！！”
“林啸天！用十八个人！告诉了我们！！”
“什么tmd！叫‘主动’！！”
“什么tmd！叫‘把战争！握在自己手里’！！”
“这！已经不是‘战术’了！！”
“这tmd！是‘战略’！！”
“是我们游击队！未来！该tmd怎么打的……‘魂’！！”
“同志们！！”
“林啸天同志！指挥果断！侦察精准！！”
“他！为我们，立下了……天功！！”
“我们游击队！赏罚分明！！”
“有功！就要赏！！”
石铁山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崭新的任命书！
“经我和李大山同志商议！并报请军分区！火速批准！！”
“我宣布！！”
“即日起！！”
“我部原侦察连、警卫排、爆破组！！”
“合并成立——”
“侦察营！！”
“任命——”
“林啸天同志！！！”
“为我部侦察营！！！”
“营长！！！”
……
任命宣布的瞬间！
整个山洞！
炸了！
“喔——！！！”
“林营长！！”
“tmd！林营长！！”
王庚，第一个冲了上去，他一把抱住林啸天，把他举了起来！
“哈哈哈哈！大哥！！”
“你tmd！当营长了！！”
“林营长威武！！”
“营长！！”
猴子、张秀才，那十七个跟着林啸天，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狼崽子”，激动得泪流满面，他们疯狂地捶打着身边的一切，嘶吼着！
“营长！！”
“营长！！”
李大山，站在人群外，他看着那个，被所有人高高抛起的年轻人。
他，笑了。
他带头，用尽了全身力气，鼓掌！
“哗啦啦啦——！！”
掌声，雷鸣一般，几乎要掀翻山洞的顶！
林啸天，在人群的抛举中，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他没有激动。
也没有狂喜。
他只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走到了石铁山面前。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猛地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吼声，震得山洞顶直掉土！
“保证！完成任务！！”
石铁山走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把他肩膀上，那“副营长”的臂章，扯了下来。
换上了一个崭新的，用红布黑线，绣着“营长”二字的臂章。
“啸天。”
石铁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从今天起，你不一样了。”
“以前，你只需要对你手下的几十个兄弟负责。”
“现在！”
“你手下是侦察营！”
“全队！最精锐的部队！”
“三百多号人！”
“这三百多号人！”
“是全队的眼睛、耳朵、和tmd尖刀！！”
“他们是生是死！是吃是喝！是打胜仗还是打败仗！！”
“全在你！一句话！！”
石铁山，指了指洞外，那片新开辟的，躺满了伤员的区域。
“我把几百个兄弟的命，交给你。”
“你记住！”
“营长！不只是个官！不只是个名头！！”
“责任更重！”
“压力更大！！”
“你这把刀，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但绝tmd！不能轻易……折了！！”
林啸天紧紧握拳，指甲掐进了肉里。
他看着石铁山布满血丝的眼睛，重重地点了头。
“队长！”
“我明白！！”
……
会议，开到了后半夜才散。
林啸天走出山洞，冰冷的夜风一吹，他才感到后背的冷汗。
“林营长！！”
王庚勾着他的脖子，大着舌头喊道。
“他娘的！你小子升官了！！”
“走！哥哥我请你喝酒！就拿松井的日记本……下酒！！”
“去你的！”林啸天推开他，“你那胳膊不想要了？”
“营长！！”
猴子和张秀才，带着那十七个“狼崽子”，围了上来！
“营长！以后！俺们……就都是你的人了！！”
“以后！你指哪！俺们打哪！！”
“少tmd废话！”林啸天笑骂道，“赶紧滚去睡觉！明天……有你们累的！”
“嘿嘿！是！！”
林啸天看着他们，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有去庆祝。
他拐了个弯，走向了山洞的另一侧。
那里，是伤兵营。
恶臭、血腥味、呻吟声，扑面而来。
吴医生，正满头大汗地，给一个伤员……锯腿。
“营……营长……”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角落的草堆里传来。
林啸天，走了过去。
他看到了赵铁柱。
赵铁柱，躺在那里，脸色蜡黄，嘴唇干裂。
他的右腿，空荡荡的。
“你……你来了……”
赵铁柱，咧开嘴，想笑，却扯动了伤口。
“俺……俺听说了……”
“你……当营长了……”
“恭……恭喜你……”
林啸天，蹲了下来。
他看着这个，从入伍第一天，就跟着他，这个憨厚、老实、力大无穷的汉子。
“别tmd叫营长。”
林啸天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那不行……”赵铁柱摇着头，眼泪……流了出来。
“营长……俺……俺的腿……没了……”
“俺……是不是……是不是成废人了？”
“俺……是不是……拖累你了？”
“俺……是不是……不能……不能再跟着你……打鬼子了？”
林啸天，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按在了赵铁柱的肩膀上。
“你小子。”
“是tmd！全营！第一个！特等功！！”
“啊？！”赵铁柱傻了。
“腿没了，怕什么？”
林啸天笑了。
“你tmd！还有手！！”
“你不是……tmd最会打机枪吗？！”
“以后！！”
“你！赵铁柱！！”
“就是老子！侦察营！！”
“第一机枪大队！！”
“……大队长！！”
“啊？！”
“营长！！”
赵铁柱，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呜啊啊啊啊——！！”
林啸天，站了起来。
他走出了伤兵营。
他站在悬崖边，望着山下沉睡的土地。
月光下，群山如墨。
他想起了那五十三具尸体。
想起了赵铁柱那条空荡荡的腿。
想起了石铁山那句“几百个兄弟的命交给你”。
想起了自己胸口这个，滚烫的，“营长”臂章。
他不再是那个只为复仇的猎手。
也不再是那个只管冲锋的战士。
他，林啸天，从今天起，是一个真正的——
指挥官了。
“王庚。”他忽然开口。
王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大哥。”
“明天一早。”
“召集侦察营！全体干部！”
“开会。”
“这么快？！”王庚一愣。
“快？”
林啸天回头，月光照亮了他年轻，却无比坚毅的脸庞。
“松井一郎可不会等我们休息。”
“我们的新挑战……”
“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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