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园的冬日，是被一种干净的凛冽包裹着的。寒风剥光了银杏树最后一片顽强的叶子，只留下遒劲的枝干直指灰白色的天空。家属区的红砖楼在清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对于高二的黄振宇而言，这个冬天，他内心的某种喧嚣似乎也随着气温一起降了下来，一种与他那“校草”、“学霸”头衔不甚相符的、刻意为之的沉寂，成了他的常态。
周六下午，水木大学附属中学的露天冰场难得开放。虽然不是专业的滑冰场，只是浇冻的一片篮球场，但依旧吸引了不少学生。黄亦玫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约着一起来玩，她滑轮滑是一把好手，滑冰也毫不逊色，修长的身影在冰面上穿梭，引来不少注目。
她一圈滑下来，停在场边休息，呵出的白气在眼前氤氲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场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黄振宇。他没穿冰鞋，只是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羽绒服，围着一条深灰色的羊毛围巾，双手插在兜里，正和苏哲、杨洋站在一起说话。他似乎只是来看热闹，或者，是苏哲硬拉他来的。
即使是在冬日厚重的衣物包裹下，黄振宇的身高和挺拔的身姿依旧醒目。他侧着脸听苏哲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眼神却不像以前那样流光溢彩，带着点游离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和手套，脸蛋冻得红扑扑的高一学妹，在两个同伴的鼓励和推搡下，鼓足勇气，小跑着来到了黄振宇面前。女孩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浅蓝色的、系着丝带的信封，上面似乎还画着小小的雪花图案。
“黄……黄振宇学长！”女孩的声音清脆，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请……请你收下这个！”
冰场边的喧闹声似乎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苏哲停止了说话，杨洋抬了抬眼皮，周围不少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包括冰场上的黄亦玫。
黄振宇转过身，面对女孩。他脸上那丝浅淡的笑容收敛了，但没有露出不耐烦，也没有以往被表白时那种带着点痞气和戏谑的神情。他的眼神平静，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女孩紧张又期待的脸，却透着一股温和的疏离。
他没有接那个精心准备的信封，而是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让自己的高度不至于给女孩造成太大的压迫感，声音平稳而清晰：
“同学，谢谢你的心意。”他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但是，我很抱歉。我现在有非常重要，而且非常紧迫的事情要做，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考虑学习以外的任何事。这封信，我不能收。”
他说得很直接，没有用“以学习为重”这种模糊的官方辞令，而是明确指出了“重要且紧迫的事”以及“没有时间精力”。这种坦诚，比任何委婉的拒绝都更具终结性。
女孩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和她的羽绒服一样白。眼眶瞬间就红了，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巨大的窘迫和失落让她拿着信封的手微微发抖。
黄振宇静静地看着她，几秒钟后，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干净的，递了过去。这个动作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绅士风度，却也更显得决绝——连安慰，都仅限于最基本的人文关怀，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温情。
“天气冷，早点回去吧。”他朝女孩同伴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语气依旧平和，却已转身，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女孩心碎的表白，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女孩的同伴赶紧上前搂住她的肩膀，低声安慰着把她带走了。冰场边的窃窃私语声开始响起。
黄亦玫在冰场上，清晰地看到了全过程。她踩着冰刀，愣在原地，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这太不“黄振宇”了！按照他以往那有点小自恋、又爱臭屁、还带着点八卦潜质的性格，即使不喜欢，也多半会带着点调侃收下信（转头可能就塞给苏哲或者忘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冷静、直接，甚至有点……不近人情得像块冰。
“这家伙……吃错药了？”黄亦玫蹙起秀眉，心里的疑惑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晚上，黄家餐桌上热气腾腾。吴月江炖了羊肉萝卜汤，驱寒暖胃。黄剑知照例询问着孩子们的学习情况，黄振华默默吃饭，偶尔给黄亦玫舀一勺汤。
黄亦玫心不在焉地喝着汤，眼神时不时瞟向对面安静吃饭的黄振宇。他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仿佛在严格执行某种时间计划。
“爸，妈，我吃好了。”黄振宇放下碗筷，“晚上约了苏哲去图书馆，有几道信息学竞赛的题要碰一下。”
“又去图书馆？”吴月江随口道，“最近怎么这么用功？连周末晚上都不闲着。以前不是总拉着苏哲去打游戏或者打球吗？”
“高二了嘛，妈，竞赛压力大。”黄振宇笑了笑，那笑容依旧阳光帅气，无可挑剔，但黄亦玫敏锐地察觉到，那笑容似乎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表情管理。
“嗯，知道努力是好事。”黄剑知满意地点点头，习惯性地重申期望，“水木大学的工程力学，需要的就是你这样扎实的功底和竞赛成绩。”
黄振宇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顺从地应道：“我知道的，爸。”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用幽默的话语巧妙地把父亲关于水木大学的期望带过，或者流露出丝毫叛逆。这种异常的顺从，让黄亦玫心里的问号又大了几分。
黄振宇起身离开餐桌，回房间拿书包。
黄亦玫赶紧几口把饭吃完，说了声“我饱了”，便溜进了黄振宇的房间。
黄振宇正把几本厚厚的、印着英文标题和复杂代码封面的书塞进背包，看到黄亦玫进来，挑眉：“黄大小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贵干没有，”黄亦玫靠在门框上，双臂环胸，审视着他，“就是觉得你今天下午在冰场，表现得非常……反常。”
“哪里反常？拒绝表白而已，不是很正常吗？”黄振宇拉上背包拉链，语气平淡。
“正常？你那叫正常？”黄亦玫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谢谢，抱歉，没空，不能收’——干净利落得跟机器人似的！你那个爱嘚瑟、收到情书还会跟我炫耀一下的劲儿呢？被外星人绑架了？还是受了什么情伤，从此封心锁爱了？”她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试图激他。
黄振宇终于抬起头，看着姐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觉得她无理取闹的表情：“黄亦玫，你是不是太闲了？我不过是高效地处理了一件可能会浪费我时间的事情，在你眼里就成行为艺术了？”
“不是一次！”黄亦玫伸出食指，强调道，“我观察你很久了！开学到现在，除了沈景行家我们是按妈的要求去的，你几乎不跟任何女生有学习以外的交流。以前围着你转的那些女生，好像都被你自动屏蔽了。这完全不符合你黄振宇‘行走的芳心纵火犯’的人设！说，到底怎么回事？”她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情绪变化，“是不是……还没放下林薇学姐？”
听到“林薇”这个名字，黄振宇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小的凝滞，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掠过，像流星划过夜空，短暂而难以捕捉。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甚至轻笑了一下，伸手用力揉了揉黄亦玫的头发。
“哎呀！我的头发！”黄亦玫抗议。
“少胡说八道。”黄振宇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林薇学姐都去京师大多久了，我们早就和平分手，各自安好了。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
“没心思？”黄亦玫抓住这个词，“你以前跟林薇学姐谈恋爱的时候，不也挺‘没心思’的？一边谈恋爱一边拿全国物理竞赛第三名，不是你的基本操作吗？”
黄振宇拎起背包，绕过黄亦玫，向门口走去。“彼一时，此一时。”他停在门口，回头看了黄亦玫一眼，眼神里是黄亦玫从未见过的、一种极度清醒的专注，甚至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意味，“我现在的时间，是以分钟，不，是以秒来计算的。时间是奢侈品。”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黄亦玫愣在原地，耳边回响着弟弟的话——“以秒计算”、“奢侈品”。她终于清晰地感觉到，弟弟身上正在发生一种深刻的变化，一种为了某个遥远而坚定的目标，正在系统地、决绝地剥离一切他认为不必要的干扰和消耗。这种认知让她既感到震撼，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几天后的课间，黄亦玫在去画室的路上，碰到了刚从学校小卖部出来的苏哲。他手里拿着一罐热咖啡，脖子上挂着价格不菲的耳机。
“苏哲！”黄亦玫叫住他。
“亦玫！”苏哲笑嘻嘻地凑过来，“巧啊！是不是又想从我这儿套点关于宇哥的情报？”他向来机灵，一眼看穿黄亦玫的意图。
“聪明！”黄亦玫也不绕弯子，“你快跟我说说，黄振宇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对女生避之唯恐不及，整个人跟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除了学习竞赛就是学习竞赛。你们天天混在一起，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内情。”
苏哲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宇哥他没跟你细说吗？”
“他？嘴比河蚌还紧，就说没空，忙。”黄亦玫没好气地说。
苏哲挠了挠头，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掺杂着佩服和一点点的同情：“亦玫，宇哥他……现在的压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大。他跟高一的时候，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
“怎么不一样？不就是学习更用力点吗？”
“不只是学习。”苏哲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是……留学。他打算高中毕业就去国外。”
黄亦玫虽然隐约有猜测，但亲耳从苏哲这里证实，还是心里一震：“留学？他什么时候决定的？”
“早就决定了！高一就在偷偷准备了！”苏哲解释道，“他高二必须要把托福和SAt考出来，而且要考到极高的分数，才有竞争力！你知道那需要投入多少时间吗？他每天睡眠时间压缩到可怜，除了上课、竞赛训练，所有时间都泡在图书馆或者我家，啃那些我看着就头晕的英文原版书和模拟题。”
黄亦玫沉默了。她知道弟弟目标远大，但没想到他已经不声不响地，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地步。
“所以……”苏哲摊摊手，“他不是不想搭理女生，他是真的没那个‘情感带宽’和‘时间预算’了。用他的话说，‘任何非必要社交，都是对未来的犯罪’。他现在就是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目标明确，路径清晰，排除一切干扰。”
黄亦玫想起黄振宇说的“以秒计算”，彻底明白了。那不是夸张，是他真实生存状态的写照。
“可是……”她还是有点不甘心，“他高一的时候，不也跟林薇学姐谈了吗？那时候他就不忙？不准备留学？”
提到林薇，苏哲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喝了一口咖啡，眼神里带着点回忆的色彩：“那不一样，林薇学姐……她是个特例，是宇哥严谨人生规划里，一个美丽的、恰到好处的意外。”
“怎么个特例法？”黄亦玫追问。
苏哲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你看啊，首先，是林薇学姐主动的，而且是在篮球场那种非常公开、非常飒爽的方式。宇哥那时候再帅再优秀，本质上也是个少年，被一个那么漂亮、那么优秀的学姐当众告白，那种冲击力和满足感，是很难抗拒的。这叫‘被触动的契机’。”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其次，林薇学姐是高三的，保送了京师大，本身就代表着‘成熟’、‘有主见’和‘优秀’。她跟宇哥聊天，能聊未来，聊理想，聊各自领域的趣事，是真正的精神交流，是平等的对手和同行者。宇哥需要的是这种共鸣，而不是学妹那种可能需要他花费精力去照顾和安抚的仰慕。这叫‘精神契合’。”
“最重要的是，”苏哲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他们俩从一开始就知道，学姐毕业就意味着关系自然结束。这对于目标明确、不想被恋情长期捆绑的宇哥来说，简直是完美！这段感情自带‘安全阀’，有明确的‘有效期’。而且他们瞒着所有人，只有我知道，最大程度减少了外界的关注和八卦，完美符合宇哥低调务实的风格。林薇学姐就像一颗……恰好路过他轨道的彗星，足够明亮，足够特别，带来了一段短暂而绚烂的同行时光，然后各自奔赴星辰大海，不留负担。多完美！”
黄亦玫听着苏哲抽丝剥茧的分析，脑海中关于弟弟和林薇那段恋情的模糊印象，终于变得清晰立体起来。原来，那并非单纯的少年情动，而是一场在特定时间、特定条件下，符合黄振宇核心需求和利益计算的、高质量低消耗的情感体验。
而现在的他，连这点“消耗”都支付不起了。他的面前，是即将到来的与父母的艰难摊牌，是海外大学申请的激烈竞争。任何额外的重量，哪怕是像林薇那样契合的同行者，此刻也成了需要被舍弃的冗余。更何况是那些可能需要他投入更多时间去引导、去回应的高一学妹？
“我懂了……”黄亦玫喃喃道，心里的疑惑终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弟弟那份惊人意志力的骄傲，也有对他独自承受如此巨大压力的心疼。
“所以啊，”苏哲总结道，“宇哥现在就是‘战时状态’，一艘加满了油、目标明确、正在全速驶向深海的战舰。我们都别去当那试图让他靠岸的海风，默默给他加油就行。等他拿到了顶尖大学的offer，跟叔叔阿姨谈判成功，没准那个臭屁、爱现、偶尔还八卦一下的黄振宇，就回来了！”
黄亦玫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远处教学楼里可能正埋首苦读的弟弟方向。
自那以后，黄亦玫再看到有女生试图接近黄振宇，或者听到关于他“越来越高冷”、“难以接近”的议论时，内心已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她看到他在家庭聚餐时，一边应对着父母关于水木大学专业选择的讨论，一边在桌下用手机备忘录默写SAt核心词汇；看到他在深夜，书房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窗上映出他伏案疾书的剪影；看到他和杨洋、郑青云讨论信息学算法时，那种心无旁骛、仿佛外界一切都不存在的专注。
他依然是那个黄振宇。在家人面前，他的幽默感并未消失，只是更加内敛和精准；他的绅士风度也还在，会帮女老师搬沉重的作业，会礼貌地回答学妹关于学习的问题，但那条名为“目标”和“时间”的界限，清晰地划在那里，无人能够跨越，他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跨越。
他像一颗进入了静默期的恒星，内部正在进行着剧烈的核聚变，积蓄着挣脱现有引力场的巨大能量，对外却只散发出稳定而略显冷清的光辉。又像一艘已经升火待发、所有系统都已调试到最佳的远洋战舰，舱门紧闭，资源就位，航向锁定，只等时机成熟，便要斩断一切缆绳，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名为“海外”的广阔海洋。
而水木园里，那些曾经或正在为他心动的目光，那些属于青春期的、朦胧而美好的好感，于他而言，都成了岸上渐渐模糊的风景。他或许会记得，曾经有一颗叫林薇的彗星，与他有过短暂而绚烂的交会，照亮过他高一的那段时光。但那已是过去式，是存档的青春记忆。现在的他，目光如炬，航向明确，心无旁骛。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他这艘为梦想全速前进的战舰，再有丝毫的迟疑、偏离或停留。
他的世界很大，大到装得下多国语言、国际竞赛和遥远大陆的名校梦想。
他的世界也很小，小到除了至亲家人和挚友苏哲，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需要耗费他宝贵“秒数”的亲密关系。
冬日的水木园，万木凋零，似乎在积蓄着来年春天的力量。而黄振宇，也正在这片寂静的冬日里，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春天，进行着最沉默、也最决绝的冲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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