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园的秋夜，向来是静谧而富有学术气息的。蟋蟀在草丛里低吟，夹杂着从各家各户窗棂流淌出的钢琴声、英语听力磁带沙沙的转动声，或是父母辅导功课时刻意压低的讲解声。这是一种被“期望”和“努力”浸泡着的宁静，尤其在高中生聚集的这栋楼里。
与其他人家温和的灯光不同，沈家的客厅亮着惨白明亮的荧光灯管，将每一寸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也照得坐在沙发上的沈景行脸色苍白如纸。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的校服裙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份皱巴巴的物理单元测试卷，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她的父亲沈教授（系主任）捏在手里，微微颤抖。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墙上挂着的“尊师重教”、“学海无涯”的书法横幅，在此刻看来，像是一种无声的审判和巨大的压力来源。
沈教授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试卷顶头那个鲜红的、刺眼的“88”分上。他胸口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怒火。
“八十八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沈景行的心上，“沈景行，你告诉我，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
沈景行嘴唇翕动了一下，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说话！”沈教授猛地将试卷拍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吓得沈景行整个人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我……我……”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意味着退步！意味着松懈！意味着不知所谓！”沈教授根本不给她组织语言的机会，一连串的斥责如同冰雹般砸下，“单元测试，只是基础知识点的考察，你居然能丢掉十二分？！哪一分是你该丢的？选择题第三题，考察的是最基本的受力分析，班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做对了，你呢？你的心思飞到哪儿去了？”
坐在一旁的沈母（水木附属中学的物理老师）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接口道：“景行，不是妈妈说你。这次考试前，我还特意给你梳理过这部分知识点，反复强调过那几个易错点。你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吗？你看看这计算题步骤，跳步，单位没写，这种低级错误是你这个水平的学生该犯的吗？”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这种失望，往往比直接的愤怒更让沈景行难受。
“对不起……”沈景行终于挤出了三个字，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沈教授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沈景行完全笼罩，“对不起能让你多考一分吗？对不起能让你考上水木大学吗？景行，你要搞清楚你现在的位置！高一，正是打基础的关键时期，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你看看隔壁黄家的亦玫，人家这次考了多少？九十八！整整比你高了十分！人家还是班长，课余时间还能画画！你呢？你把你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干什么了？！”
“我……我没有……”沈景行试图辩解，她想说自己每天晚上都学习到深夜，连周末都不敢有丝毫放松。
“没有什么？”沈母语气严厉地打断她，“没有开小差？没有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我问你，前天晚上，我路过你房间，看到你对着窗外发呆，是在想什么？还有，你书桌抽屉最下面那本带锁的笔记本，里面写的都是什么？”
沈景行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那本日记，记录了她所有无法对人言说的压力、疲惫，以及……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的、笑容痞帅的、属于黄振宇的身影。母亲竟然……翻她的东西？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被侵犯的愤怒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秘密可能被窥破的恐慌。
“妈……你怎么能……”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是你妈！我有什么不能看的？”沈母理直气壮，“我就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分散了你的精力，让你成绩下滑得这么厉害！果然，是因为黄家那个小子，对不对？”
“不！不是的！跟他没关系！”沈景行猛地抬起头，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我只是……只是那次文艺部活动，他帮过我一次忙……我……”
“帮忙？他能帮你什么？帮你浪费时间，分散注意力吗？”沈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度的不屑和愤怒，“黄振宇？就是那个整天吊儿郎当、油嘴滑舌、招蜂引蝶的小子？我告诉你沈景行，你要是敢早恋，尤其是跟那种不学无术、心思不正的人早恋，你就不是我沈家的女儿！我们沈家，丢不起这个人！”
“他没有不学无术！他成绩也很好！他……”沈景行下意识地反驳，试图维护心中那个模糊的光影。黄振宇或许看起来玩世不恭，但他的聪明和优秀，是年级里公认的。
“闭嘴！”沈教授厉声喝止，额头上青筋暴起，“成绩好？那也只是暂时的！看他那副样子，能有什么大出息？他父亲黄教授是我同事，人是不错，但你看他把儿子教成什么样子？风流成性！我们沈家的家风，是严谨、是自律、是脚踏实地！你看看你，现在为了那么个混小子，竟然顶撞父母，成绩一落千丈！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两个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沈景行的心脏。她一直以来的努力，所有的隐忍和付出，在这两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老沈，你也别太激动。”沈母拉了拉丈夫的胳膊，但语气并未缓和，转而继续对沈景行施压，“景行，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这个年纪，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好感，什么是真正的未来。黄振宇那种男孩，靠不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学习！考进水木大学！这才是你唯一的正路！你看看你爸爸，系主任，受人尊敬。你妈妈我也是重点中学的老师。你哥哥……唉，你哥哥当年就是不够努力，没能考上水木，这是我们心里永远的痛！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不能让我们再失望一次啊！”
又是希望。这沉甸甸的希望，像一座不断增高的山，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哥哥的“失败”成了她必须成功的反面教材，父母的成就成了她必须跨越的标杆。她的人生，仿佛从一出生就被规划好了一条唯一的、不容偏离的轨道——水木大学。
“我们为你付出了多少？给你找最好的辅导资料，创造最安静的学习环境，舍不得让你做一点家务，就是希望你能心无旁骛地学习。你呢？你用这个分数来回报我们？”沈母说着，眼圈也微微发红，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沈景行看着父母一个愤怒，一个“伤心欲绝”的脸庞，只觉得无边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无力。辩解是顶撞，哭泣是软弱，沉默是反抗。她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拿着你的卷子，回房间去！”沈教授最终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把错题每一道都抄十遍，不，二十遍！写出深刻检讨，明天早上我要看！还有，那个笔记本，没收了！从今天起，除了学校必要的活动，不许再参加任何课外安排，放学必须立刻回家！手机也交出来！”
最后通牒下达，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沈景行机械地伸出手，接过那张仿佛有千斤重的试卷。纸张边缘被她攥得更加褶皱。她低着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挪向自己的房间。
身后，还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
“都是你，平时太惯着她了……”
“我怎么惯着她了？我还不是希望她好？那个黄振宇，真是害人不浅……”
“以后盯紧点，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唉，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砰。”
轻微的关门声，隔绝了客厅的声音，也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沈景行背靠着冰冷的房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板上。她没有开灯，任由窗外邻居家零星的光线和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透进来，在房间里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寂静，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直到确认父母不会再来敲门，直到客厅的灯光熄灭，整个家陷入一片死寂，那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才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没有放声大哭，而是将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一种被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如同小兽受伤般的呜咽。眼泪无声地疯狂涌出，迅速浸湿了校服裤子的布料，带来一片冰凉的黏腻。
“八十八分……对不起……我没用……我让你们失望了……”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考不好……”
“我没有想他……我没有……我只是太累了……”
“考不上水木大学……我就不配做你们的女儿吗……”
“哥……我好累啊……哥……”
断断续续的、语无伦次的低语，混合在压抑的哭泣声中，在黑暗的房间里飘荡。她的大脑一片混乱，父母的斥责、鲜红的分数、黄振宇打球时飞扬的身影、同学们轻松的笑脸、水木大学那森严的大门……无数画面和声音交织盘旋，像一台失控的绞肉机，疯狂碾磨着她的神经。
她抬起泪眼，茫然地环顾这个她生活了十五年的房间。书架上塞满了各种辅导书和习题集，墙上贴着学习计划表和“必胜”的标语，桌面上摊开的永远是写不完的试卷。这个房间，不像一个少女的闺房，更像一个囚笼，一个只为“水木大学”这个唯一目标而存在的备战基地。
那本带锁的日记本，是她唯一的精神透气孔。里面写满了她对枯燥生活的厌倦，对自由的渴望，对那些能肆意欢笑同学的羡慕，还有……对那个如同阳光般耀眼却又遥不可及的男孩，隐秘而卑微的倾慕。现在，连这最后的透气孔也被堵死了。母亲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难道，除了学习，她的所有情绪、所有感受，都是“乱七八糟”的吗？
她是不是真的像父母说的那样，不够努力，心思不正，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巨大的自我怀疑和负罪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窒息。
她踉跄着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黄振宇正送他姐姐黄亦玫回家，姐弟俩不知在说些什么，黄亦玫笑着捶了黄振宇一下，黄振宇则夸张地做出躲闪的样子，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刺痛了沈景行的眼睛。
那样轻松自在的生活，离她太遥远了。
她拉上厚厚的窗帘，将那一丝外界的光亮彻底隔绝。重新滑坐回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干涩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夜，还很长。
而压在她心头的，名为“期望”和“爱”的巨石，似乎比这漫长的黑夜，更加沉重，更加无边无际。
她知道，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她依然要拿起书包，走向学校，扮演那个“好学生”沈景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某个部分，正在这无声的哭泣和巨大的压力下，悄然碎裂，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支离破碎的声响。
这一夜，在水木园五楼沈家那间紧闭的房门后，一个少女的无声哭泣，淹没在了整个社区祥和而宁静的秋夜里，无人知晓。而这场因一次小考失利引发的“高压风暴”，仅仅是她漫长窒息青春中的一个缩影，那更深、更暗的漩涡，还在未来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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