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王蓉已经坐在了炕沿。
那只半旧的深蓝色双肩背包摊开在膝盖上,像一张等待填充的嘴。她一件一件地放进去:两套换洗衣服,母亲李明珍昨夜赶着缝完的;三双袜子,袜底纳得密密实实;牙刷牙膏,镇上小卖部最便宜的那种;录取通知书和档案袋,用塑料袋裹了三层,压在背包最里侧的夹层。
她的手在背包上方停顿了片刻。
然后起身,走到堂屋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前。桌上供着祖母的牌位,牌位前是一只缺了角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土,土是昨天下午从溪边挖来的——就是姐姐王玲常去坐着发呆的那段溪岸。
王蓉用指尖捻起一小撮土。土是褐色的,夹杂着细小的砂粒和干枯的草屑。她记得这土的气味:下雨前是腥的,雨后是清的,太阳晒久了会有一种暖烘烘的、类似谷物晒干的味道。此刻的土已经半干,在她指间簌簌地落下几粒。
她翻出一个小小的、用碎布头缝成的布袋——那是她七岁时学针线,在王玲手把手的指导下做的第一个成品。针脚歪歪扭扭,收口处还露着线头。布袋原本装过几颗玻璃弹珠,后来空了,一直收在抽屉深处。
王蓉小心翼翼地将陶碗里的土装进布袋,只装了半满。土沉甸甸的,压在掌心有一种奇异的实在感。她将布袋口收紧,打了两个死结,又用细麻绳缠了几圈,这才将它放进背包外侧的小兜里。拉上拉链时,她顿了顿,又将拉链拉开一道缝,伸手进去摸了摸那布袋粗糙的表面。
装那玩意儿干啥?母亲李明珍的声音从灶间传来,带着清晨的沙哑和柴火烟气,城里到处都是水泥地,你还怕没土?
王蓉没回头,只是将拉链重新拉好。带着安心。她说。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带这一捧土。或许就像鸟儿离巢前要衔一根树枝,远行的人要带一包故乡的盐。这土不是用来种的——她知道大学宿舍的窗台上摆不了花盆,宿管阿姨会训斥。这土只是一种象征,一种确认:无论走得多远,她的根还扎在这片混杂着砂砾和草屑的褐色土壤里。
李明珍端着一碗荷包蛋走进来,两个鸡蛋卧在清汤里,蛋白边缘泛着微微的焦黄——那是铁锅大火煎出的痕迹,城里煤气灶做不出的火候。碗沿搁着一双筷子,筷子头朝着王蓉的方向。
吃了。李明珍将碗放在桌上,声音硬邦邦的,像在命令。
王蓉坐下来,夹起一个鸡蛋。蛋黄还是糖心的,咬破的瞬间流淌出来,混着酱油的咸鲜。这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味道,母亲永远掌握不好糖心与全熟之间的分寸,每次都是这样,破了,流了,她总要手忙脚乱地去吮。
路上小心。李明珍站在桌边,用围裙擦着手,一遍又一遍,钱分开放,裤衩里头缝的那个口袋装最重要的。火车上别跟陌生人说话,递过来的吃的喝的千万别接。到站了就给村里小卖部打电话,你爸会去接。
妈,那是省城,有公用电话。那也得打。
知道了。
王蓉埋头吃蛋,不敢抬头看母亲的眼睛。她知道李明珍在盯着她,那目光像刷子一样刮过她的头顶、肩膀、后背。这目光她太熟悉了——姐姐王玲出嫁那天早上,母亲也是这样盯着王玲梳头、换衣,一句话没说,只是盯着,仿佛要用目光将女儿的形状刻进骨子里。
背包的侧兜里,那袋土随着她舀汤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一颗微弱但顽强的心跳。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鸡叫了第二遍,邻居家的狗开始吠。王建国推着自行车从院外进来,车把上挂着两个尼龙网兜,兜里装着苹果和煮鸡蛋——那是给王蓉路上吃的。他把车支在院当中,站在屋门口,拍了拍身上的灰。
该走了,他说,赶早班车到县里,才来得及换火车。
王蓉端起碗,将最后一口汤喝尽。汤里有一片小小的蛋壳碎片,她含在嘴里,用舌尖抵着,感受它锋利的边缘。然后她起身,将碗筷拿到灶间,仔细地冲洗干净,倒扣在沥水架上。
她背起背包。背包比想象中沉,那一小袋土并不重,重的或许是那三本塞在夹层里的旧书——高中语文老师送给她的《唐诗三百首》、《宋词选注》,还有一本卷了遍的《平凡的世界》。老师说:带去,想家的时候翻翻。
母亲李明珍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帮她调整背带。那双粗糙的、指关节粗大的手在她肩上停留了几秒,用力按了按,又迅速松开。
走吧。李明珍转过身去,开始收拾桌上的空碗。
王蓉走到院中。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凉意,吸入肺里有一种刺痛般的清醒。她回头看了一眼堂屋:祖母的牌位静立在昏暗的光线中,牌位前的陶碗空了,碗底还沾着几粒褐色的土。
父亲已经将网兜挂在车把上,自行车的前轮指向院门外那条土路。路的尽头是村口,村口有棵老槐树,槐树旁是等班车的水泥站牌。
王蓉最后摸了摸背包外侧的小兜。隔着帆布,她能摸到布袋隐约的轮廓,里面的土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移位,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将和铁轨的轰鸣一起,陪伴她走过接下来的三百多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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