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暮色如墨,养心殿的窗棂上却映出通明烛火。萧景琰屏退左右,独自站在偏殿中央,望着从地面一直堆到房梁的紫檀木账箱,每一只都贴着户部朱红封条,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皇上,福安捧着最后一箱账册踉跄进来,光启元年至永昌十年的内库总账都在这里了,共三百八十二册。
萧景琰随手翻开最上面那本永昌元年的册子,泛黄的宣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字样,墨迹深浅不一的数字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四柱清册的记账方式,简直比破译密码还难。
传朕口谕。他忽然合上账册,三日内,朕要见户部所有主事以上的官员。
福安惊得手一抖:皇上,这...足有二十七位大人...
二十七位?」萧景琰冷笑,「我大晟疆域万里,竟只有二十七人能说清国库虚实?」他指尖划过账册上协饷八十万两的字样,那就告诉他们,朕要考校户部实务。
待福安退下,他对着空荡的殿宇轻声道:龙一,挑五个精通数算的暗卫,要绝对可靠。
梁上传来衣袂翻飞声,一道黑影落在烛光边缘:皇上,暗卫中确有三人曾在钦天监习过算经。
不够。萧景琰踱到窗前,去民间找。城南天桥下那个摆摊算命的瞎子,上元节能在盏茶工夫算出千盏花灯造价的那个...
他忽然停顿,想起那夜在斋触碰龙纹玉佩前,曾在街角见过一个埋头演算河工模型的落魄书生。
还有,他转身时眼底闪过锐光,找到三个月前在朱雀大街醉骂户部账目作假的那个狂生。
第二节
翌日清晨,户部官员们在养心殿外跪了满地。为首的户部尚书李文忠须发皆白,捧着象牙笏的手微微发颤:老臣惶恐,不知皇上突然召见所为何事...
萧景琰坐在廊下慢条斯理地品着新贡的龙井:李爱卿,朕昨日翻看永昌三年账册,见江淮盐税实收比定额少了三成,标注说是。不知这漕损究竟是何章程?
李文忠喉结滚动:回皇上,漕粮转运难免损耗...
盐走的是漕船?」萧景琰突然将茶盏重重放下,「朕竟不知,盐引也要跟着漕船漂在水上?」
跪在后面的某个主事突然身子一软。萧景琰目光如电扫过去:看来这位爱卿知道缘由?
臣...臣...那主事汗出如浆,或是账房笔误...
好个笔误!」萧景琰起身,玄色袍袖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那朕再问,光启五年修建西陵,预算八十万两,决算一百六十万两。多出来的八十万两,是给先帝盖了座天宫吗?」
满院死寂中,他俯身拾起本账册掷在李文忠面前:带着你的笔误,回去重算。三日后,朕要看到永昌元年至今所有账目的摘要。
待官员们连滚带爬地退下,暗卫从廊柱后转出:皇上、昨夜有人在户部档案库纵火。
烧了什么?」
恰巧是永昌三年的漕运副册。
萧景琰望着宫墙外升起的朝阳,唇角泛起冷意。果然,这堆账册里藏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第三节
深夜的养心殿偏殿烛台高擎,七个穿着夜行衣的人影伏在案前,算盘珠响如急雨。其中那个曾在朱雀大街醉骂户部的狂生突然拍案而起:不对!光启七年的矿税有问题!
萧景琰闻声走来,见他手指颤抖地指着账册上一行小字:皇上看这里,湖广铁矿年产量写着八十万斤,可缴纳的矿税却是按六十万斤核算...
旁边那个天桥下的此刻目光如炬,指尖在算盘上飞快点划:若是每斤矿税抽三分,这就是六千两白银的亏空。」
不止。」角落里的落魄书生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下官核对了同期军械监的用铁量,光启七年仅打造箭镞就用去生铁百万斤。这多出来的二十万斤,要么是虚报产量,要么...」
要么就是私采的铁流向了别处。」萧景琰接话,声音冷得像冰,「比如,北狄。」
烛火猛地一跳,众人脊背发凉。狂生突然抓起三本账册摊开:陛下请看,永昌元年、四年、七年,每隔三年就有笔五十万两的边贸特支,去向成谜。」
萧景琰盯着那三个相同的数字,忽然想起暗卫曾报,北狄三大部族每次南侵的间隔,恰好也是三年。
继续查。」他袖中的手缓缓握紧,「把每笔五千两以上的支出都找出来。」
当更鼓敲响三更,初步核验的结果让所有人心惊——账面存银不足百万,而各地拖欠的军饷与亟待拨付的款项,竟超过六百万两。
好一个太平盛世。」萧景琰望着晨曦微露的窗纸,轻轻笑出声来。那笑声里带着刀锋般的寒意,惊得殿外宿鸟扑棱棱飞起。
第四节
五更鼓响,养心殿内依然烛火通明。萧景琰盯着摊开在地上的巨幅《大晟疆域图》,用朱笔在三大铁矿区重重圈画。
龙一。他对着空气开口,去查光启七年至今,所有矿监的任免记录。
暗卫统领的身影在烛光下凝聚:陛下怀疑矿监与私采有关?
每三年五十万两...萧景琰的笔尖悬在北狄王庭上方,没有里应外合,如何能把这许多铁料运出关外?
他忽然转身看向仍在埋头核算的审计小组:那个在湖广任职最久的矿监是谁?
狂生从账册堆里抬头:是王璞!光启五年到永昌三年,他在湖广呆了整整八年!
八年...萧景琰冷笑,足够把一座铁矿掏空了。他蘸饱朱砂,在王璞的名字上划下血红的叉。
这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福安连滚爬进来:皇上!户部李尚书...悬梁自尽了!
第五节
李文忠的遗体还挂在户部值房的房梁上,随着晨风轻轻摇晃。萧景琰站在门槛外,冷眼看着官员们乱作一团。
皇上、刑部尚书颤巍巍呈上遗书,李尚书说...说他愧对先帝...
宣纸上只有八个字:账目纷杂,老臣糊涂。萧景琰接过遗书对着朝阳细看,突然发现字的米字旁透着不正常的反光。
传仵作。他轻声吩咐,把李尚书的右手指甲缝里的东西刮下来。
当仵作战战兢兢呈上银盘时,众人都倒吸冷气——指甲缝里藏着几粒罕见的东海珍珠粉,这种贡品只有三品以上妃嫔才能用。
萧景琰想起今早刚从暗卫那里得知,李文忠的独女上月刚被选入齐王府为侧妃。而齐王,正是太后的亲生儿子。
厚葬。他转身离去,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翻卷,着齐王亲自扶灵。
第六节
重回养心殿时,七名审计成员跪了一地。狂生捧着一本以特殊针法装订的暗册:陛下,在装订线里找到了这个。
萧景琰展开暗册,瞳孔骤然收缩——这上面记录着十年来各王府与户部的特别往来。齐王府仅去年就支取八十万两,用途写着。
好一个养士。」他攥紧暗册,指节发白,「朕倒要看看,他们养的是谋士还是死士。」
这时龙一悄无声息地出现:皇上,王璞今晨暴毙在返乡途中。但我们在他的行李里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枚玄铁令牌,正面刻着北狄狼头,背面却刻着大晟五爪金龙。
萧景琰摩挲着令牌上熟悉的龙纹,突然想起太后宫中那扇屏风上的镶金雕龙。他轻声对龙一道:去查查,内务府这些年往各王府送了多少这样的玄铁。
窗外天色大亮,他望着太极殿方向。今日的早朝,该让有些人睡不着觉了。
第七节
辰时三刻,太极殿内气氛凝重。萧景琰端坐龙椅,目光扫过面色苍白的齐王:朕昨夜翻阅旧档,发现件趣事。去岁河北大旱,朝廷拨赈灾银五十万两,齐王可知这笔钱现在何处?
齐王手中玉笏微颤:臣...臣不知。
巧了。萧景琰从袖中取出本账册,昨日查抄王璞别院,找到他与你府中长史往来的书信。上面写着旱灾银已换作北地战马三百匹
满殿哗然中,太师李纲突然出列:陛下!此必是栽赃!
栽赃?」萧景琰轻笑,将一枚玄铁令牌掷在地上,「那这个也是栽赃?」
令牌撞击金砖的声响令百官屏息。萧景琰起身踱步:北狄狼头,大晟龙纹。朕很好奇,究竟是我大晟的龙降尊纡贵,还是北狄的狼生了反骨?
他停在太师面前:李爱卿,你掌礼部多年,可曾见过这样的规制?
第八节
退朝后,萧景琰直接去了天工院。新任院正李明远正在调试新制的水力锻锤,见驾慌忙跪拜。
不必多礼。萧景琰扶起他,朕要你办两件事:第一,改良记账法,要让三岁孩童都能看懂账目虚实;第二...他指向锻锤,用这个,给朕造一台能瞬间验银成色的机器。
李明远怔了怔:皇上是要...
以后各州府缴纳的税银,都要经过这台机器。萧景琰抚过冰冷的铁砧,朕倒要看看,还有没有人敢用灌铅的银子糊弄国库。
他转身时,看见廊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柳如烟捧着卷图纸垂首而立。
皇上,她轻声禀报,漕船改良的图纸画好了,按您吩咐加了水密隔舱。但...工部说造价要比旧船高三成。
萧景琰望向宫墙外隐约可见的运河帆影:告诉他们,这多出来的三成,朕从抄没的赃银里出。
暮鼓声中,他独自登上角楼。望着京城万家灯火,想起现代社会的审计制度。或许该成立一个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审计司?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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