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刚亮,韩明远便轻车简从,来到了李严的府邸。
李严的书房布置得素雅简朴,与他身份似乎有些不相称。
他正站在窗边,悠闲地给一盆兰草浇水,听到通报,头也没回,只是淡淡说道:“来了,坐吧。”
韩明远走进书房,躬身行礼:“老师。”
李严放下水壶,转过身。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瘦,双目深邃,看似能洞悉人心。
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自己也坐了下来,神态平和,似乎早料到韩明远会来。
“是为了陆恒那小子的事吧?”李严开门见山,语气平淡。
韩明远苦笑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老师。”
他顿了顿,带着几分无奈和几分叹服说道,“老师的眼光,确实毒辣!这小子,胆大心细,手段狠辣,更难得的是有情有义,能笼络住一批肯为他卖命的高手,确实可堪大用。只是苦了我,做了这回恶人,这小子指不定心里怎么骂我呢。”
李严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笑了笑,并不在意:“骂便骂吧!若能得此臂助,挨几句骂又何妨。”
他抿了口茶,缓缓道,“从中秋诗会后,我便开始关注他,将他过往经历细细了解了一番,家道中落,受人白眼,凭一己之力挣扎求存,如此坎坷境遇,非但未曾沉沦,反而能逆流直上,在杭州这潭浑水里挣得立足之地,甚至拥有了足以自保的力量,此子心性、能力,皆属上乘。”
他放下茶杯,目光深远:“故而,借着此次北方军资之事,我再推他一把,也再试他一试,看看他被逼到绝境时,是会崩溃屈服,还是会绝地反击,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韩明远接口道:“如今看来,他不仅是绝地反击,更是差点反客为主了,昨日那场面…啧啧,学生现在想来,仍觉心惊。”
他将昨晚陆恒摊牌、手下精锐尽出、以及控制船队之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李严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之色,反而露出一丝赞赏:“懂得借势,更懂得造势,敢于冒险,更留有后手;不错,或许日后,此子真的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韩明远想起一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老师,朝廷派遣钦差之事,您想必早已料到,只是不知,来者何人?”
李严微微一笑,尚未回答,书房外便传来一个温和清朗,却带着几分独特矜持腔调的声音:“李相多年不见,依然这般稳坐钓鱼台,明远亦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随着话音,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外罩钦差麒麟补服的中年官员,在两名随从的簇拥下,未经通报便缓步踱入了书房。
他面容清癯白皙,保养得极好,三缕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更添几分儒雅,只是那细长的眉眼习惯性地微微眯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韩明远心中一震,立刻起身:“史大人!”
来人正是户部右侍郎,钦差大臣史昀。
他竟然来得如此之快,而且直接出现在了李严的书房。
李严倒是毫不意外,依旧安坐,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史侍郎别来无恙,不在驿馆歇息,怎么有暇光临我这寒舍?”
史昀呵呵一笑,自顾自地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姿态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袍袖:“李相说笑了,陛下忧心东南漕运、税赋及地方安宁,特命本官前来巡查,职责在身,岂敢怠惰?”
他目光转向韩明远,语气显得格外关切,“尤其是听闻,近来杭州地界,似乎颇有些不靖?商旅往来频繁,车马舟船络绎,远超常例,甚至引得一些地方士绅颇有微词,明远在此公干,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韩明远面色不变,拱手道:“有劳史大人挂心!杭州乃漕运枢纽,商贾云集,物资流转频繁些也是常事,至于士绅微词…地方政务,自有赵知府与地方官处置,下官不便置喙。”
史昀轻轻“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目光似笑非笑地在李严和韩明远脸上扫过,最终落在李严身上:“赵端一心为国,本官自然是放心的,只是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感慨,“如今国事维艰,北边…唉!虽说要整军经武,但说到底,还是要以和为贵,朝廷岁入就这么多,若在边事上耗费过巨,难免伤了江南元气,苦了黎民百姓。”
“这东南膏腴之地,乃是国家之根本,稳定压倒一切啊!若因一些‘过激’之举,引得地方动荡,士绅不安,岂不是得不偿失?李相,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严眼皮都未抬,只是慢悠悠地拨弄着茶杯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史侍郎忧国忧民,心系黎庶,本官感佩!不过,北方烽烟未靖,将士们浴血奋战,若连粮饷军械都供应不上,岂不是寒了边军之心,堕了朝廷威严?”
“至于江南元气…保障边疆,便是保障天下安宁,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江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史昀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紧了,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微微泛凉:“李相高论,只是,这‘皮’与‘毛’的界限,有时却也难说得很,若是用力过猛,伤了皮毛根本,纵然驱退了野狼,家园却也破败了,又何谈安宁呢?”
他不再看李严,反而又望向韩明远,语气变得“推心置腹”,“明远在北方军中效力,当知兵凶战危,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此番差事若了,早日北归叙职才是正理,何必在这是非之地,沾染过多尘埃?”
韩明远正要回答,李严却放下了茶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截断了话头:“史侍郎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还是先回驿馆好生歇息吧!杭州事务,地方上自有分寸,至于北方军务,乃陛下与枢密院所虑,非你我在此可以妄断。”
史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他缓缓站起身,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衣袍:“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打扰李相清净了,只是临行前,陛下特意叮嘱,要查问清楚地方‘异常’动向,以免滋生弊端。”
“接下来,少不得要请李相及明远,多多配合了。”
他特意加重了“异常”二字,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两人,这才拱手一礼,转身优雅离去。
看着史昀消失在门外,韩明远脸色凝重,低声道:“老师,这史昀果然是劲敌!句句不提军资,却句句不离军资,口口声声为了稳定,实则…”
李严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深邃地望向史昀离去的方向:“无妨!他打他的‘稳定’牌,我们做我们的‘实务’,他越是强调稳定,越是说明他不想看到北方军力增强。”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而且,你不是刚刚替我发现了一把,可能搅动这局棋的‘快刀’么?”
韩明远立刻明白了李严所指——陆恒。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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