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侯林战，忠勇可嘉，智略过人……特授镇南巡抚，即日赴琼州理事，钦此——”
圣旨的余音仿佛仍在雕花梁间缭绕，带着宫廷特有的庄严与缥缈。镇北侯府的朱红大门已缓缓合拢，铜制门环与门钉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将门外围观者的窃窃私语、巡街御史的窥探目光，尽数隔绝在厚重的门板之后。这处刚刚换过匾额的府邸，如今该称“镇南巡抚京邸”，门楣上的鎏金大字还带着新漆的温润，却已染上临别的肃杀。
夜色如浓墨倾泻，将整座京城晕染成模糊的轮廓，唯有这处府邸内灯火通明，数十盏琉璃灯高悬于廊下，光线穿透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规整的方格，恍如白昼。白日接旨时的喧哗——内侍宣诏的尖细嗓音、家仆们的窃窃议论、前来道贺的官员们的虚伪笑谈——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临战前的肃穆。廊下的护卫身姿笔挺如松，往来的仆役脚步轻捷却无声，连庭院里的桂树都似屏气凝神，将每一片叶子的颤动都收得严严实实。
花厅之内，是整个府邸的心脏所在。紫檀木八仙桌居中摆放，桌面铺着一张泛黄的舆图，边角已被反复摩挲得发毛。烛台上的龙凤呈祥烛烧得正旺，烛火跳跃间，将围坐者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映照着一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林战端坐主位，玄色锦袍上绣着暗纹云豹，腰间束着玉带，身姿挺拔如长枪。他未戴冠帽，乌发用玉簪松松束起，额前碎发被烛火镀上一层暖光，却掩不住眉眼间的锐利。左侧首座是苏婉清，月白襦裙外罩了件银灰比甲，发间仅簪一支素银簪，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轻叩裙面，那是她思索时的习惯。她身侧的林福，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青布袍衫浆洗得一丝不苟，双手捧着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指腹在纸页上轻轻摩挲，那是府中所有人的名册。
右侧坐着的是格物院的几位大匠，陈匠首袖口沾着些许铜屑，李匠首手边放着一把卡尺，两人都微微前倾着身子，目光紧紧锁在桌案的舆图上。再往下，是原护国公府的几位老部曲，他们皆身着短打，虎口处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此刻虽端坐椅上，却仍保持着随时起身的姿态，眼神里满是对主家的忠诚。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压不住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那是苏婉清眼中对南疆商机的憧憬，是林福眉间对故都的不舍，是匠首们心中对技术传承的执着，更是所有人在执行重大决策前的极致专注，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凝成无形的气场，笼罩着整个花厅。
“旨意已下，时不我待。”
林战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抬手敲了敲桌面，指节与紫檀木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太子与诸王争斗已入白热化，户部查账的帖子三日递了两回，锦衣卫的暗探在府外转了半个月——京城已是是非之地，多待一日便多一分风险。琼州有海疆千里，有未开之矿，有南洋商路，方是吾等建功立业之基。南迁之事，今夜便启动，务必迅捷、周密，万无一失。”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从苏婉清的沉静扫到林福的坚毅，再到匠首们的急切，最后落在部曲们的悍勇上，如同在沙盘前推演军阵般，将每个人的能力都掂量得清清楚楚。
“此次南迁，非是避祸，而是移鼎，关乎我等根基，不容有失。”他顿了顿，伸手将舆图上压着的镇纸往南推了推，指尖落在琼州的位置，“故决定，兵分两路，明暗结合，互为犄角。”
众人闻言皆屏息凝神，连烛火似乎都静止了片刻。林战手指在舆图上划过一条弧线，从京城一直延伸到海边：“主力及根基，走海路。瑞昌号的船队三日前已在天津卫候命，船上备足了淡水与粮草，还有专门装载器械的漕船。所有大型设备、格物院的核心工匠及家眷、府中藏书楼的典籍与这些年积累的财货，悉数由此路南下。”
他抬眼看向陈匠首，补充道：“海路虽涉风浪，但载量大，一艘漕船便能装下十架霹雳炮的母机，且行程相对直接，从天津卫到琼州府，顺风不过半月。更重要的是，一旦入海，便可摆脱陆上东厂与锦衣卫的耳目纠缠，他们总不能追到南海去查探。”
陈匠首连连点头，粗糙的手掌在膝上用力一按：“大人考虑周全！那些精密仪器最怕颠簸，海路虽有风浪，却比陆路的车辙平稳得多。”
“另一路，走陆路。”林战的手指转向西南，指向一条蜿蜒的商道，“规模要小，扮作往返云贵的药材商队。此路不承运大宗物资，只携带最紧要的文书、格物院的核心图纸、部分珍稀矿石样本，以及少量精锐护卫。”
他看向原护国公府的部曲首领赵猛：“此路的目的，一是掩人耳目，让外界以为我等只是分批送家眷离京；二是分散风险，若海路遇袭，陆路的图纸与文书仍能保全；三是沿途观察各地藩王动静，与琼州的赵万山传递消息，确保海路船队抵达时，能顺利接管当地事务。”
赵猛猛地起身，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明白！定护得文书与图纸万无一失！”
林战抬手示意他起身，随即开始分派具体任务，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婉清，”他看向左侧的女子，目光中充满信任，“海路一应物资调配、与瑞昌号及各海商的联络协调，由你总责。船期的衔接、货舱的分配、沿途补给点的确认，必须精确到日。船队抵达琼州后，与赵万山对接城防、安置工匠与家眷的事宜，亦由你统筹。”
这是将整个迁移的后勤命脉，都交到了苏婉清手中。要知道，海路船队上不仅有价值连城的财货与器械，更有数百人的性命，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苏婉清盈盈起身，裾角轻扫地面，行了一礼，原本柔和的眼神此刻锐利如刀：“公子放心，婉清必不辱命。瑞昌号的船主是父亲旧部，已歃血为誓。商路已通，天津卫的补给、琼州府的接岸码头，皆已提前打点妥当。船上的护卫都是从南洋商队抽调的好手，每人都配了神机弩，足以应对海盗与水匪。”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放在桌上，“这是船期与货单，每一艘船的载重、所载物资、随行人员，都已记录在册，公子可过目。”
林战并未翻看账册，只是颔首：“我信你。”
“福伯，”他转向老管家，语气稍缓，却依旧郑重，“人员筛选、府库清点打包、沿途安保，尤其是陆路队伍的隐秘性与安全，交由您老。哪些人可同往，哪些人需留京留守、迷惑眼线，如何分批撤离而不引人注意，务必稳妥。陆路的护卫，就从您当年带出来的老家将子弟中挑选，要绝对可靠，身手敏捷，还得会些商队的行话。”
这是将身家性命和核心班底的纯净，都托付给了这位追随林家三代的老人。林福须发微颤，却霍然起身，背脊挺得笔直如标枪，沉声道：“老奴晓得轻重。府中人员，老奴已初步甄别，忠心可靠者都在名册上做了标记，那些近年新进府、来历不明的，都安排留守。陆路护卫的二十人，都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最小的也跟着林家十年了，忠诚无虞。”他将手中的蓝布名册递上，“这是初选名单，请公子过目。”
“陈匠首，李匠首，”林战的目光最终落在两位匠首身上，语气凝重，“格物院乃我等立足琼州的根基，是日后造枪炮、兴工坊的根本。所有设备，尤其是霹雳炮、神机弩的制造母机、蒸汽机原型、那些精密的天文仪器，必须完好无损运抵琼州。拆卸、装箱、标记，都要有严格的章程，每个零件都要编号，确保到了琼州后能迅速组装复产。图纸资料，要分置两路，核心图纸抄录三份，海路两份，陆路一份，确保万全。”
“大人放心！”两位匠首异口同声，脸上洋溢着技术者的笃定与狂热。陈匠首拍着胸脯道：“吾等已让人打造了特制的木箱，内里垫着棉絮与油纸，母机的齿轮都用牛油涂抹防锈。图纸都用防水的蜡纸封存，就算掉进水里也不怕。吾等以性命担保，绝不让一件器械、一张图纸有失！”
各项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责任明确，环环相扣，如同一张精密的网，将南迁的每一个环节都牢牢兜住。厅内的气氛依旧紧张，却多了几分井然有序的踏实，每个人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也明白了此举的意义——这并非简单的搬迁，而是一次关乎未来的战略转移，是将整个集团的火种，从风雨飘摇的京城，移栽到南海之滨的沃土上。
任务分派已毕，众人纷纷起身领命，正要转身离去准备，林战却抬手虚按，示意稍待。他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携着深秋的寒意涌入，吹动烛火剧烈摇曳了几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望着京城深沉的夜空，远处皇宫的方向隐约有灯火闪烁，那是权力的中心，也是漩涡的核心。沉默片刻，他缓缓吟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诗句低沉，带着几分对过往的怅惘，却又透着几分洒脱。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眼神中的锐利化作一种深沉的期许，语气铿锵：“今日我等离京，犹如飞鸿离巢，雪泥鸿爪，终会在京城的喧嚣中淡去。然，吾等所求，非是留痕于雪泥，而是如鸿鹄般，翱翔于更广阔之天地！琼州的海，比京城的天更宽；琼州的地，比京城的路更广。那里，有我们的未来。”
他抬手，指向南方：“诸位，前路或有风浪，或有瘴气，或有未服的蛮夷，然功业自在脚下。望我等同心同德，共赴南疆，开创一番不世之功！”
“愿随大人（公子），共赴南疆，开创不世之功！”
众人心潮澎湃，齐声应和，声音冲破花厅，在寂静的府邸中传出很远，惊起了院角槐树上的几只寒鸦。苏婉清的声音清亮，林福的声音沉厚，匠首们的声音沙哑，部曲们的声音雄浑，交织在一起，成了最坚定的誓言。
很快，府邸各处都动了起来，如同被唤醒的巨兽，每一个部件都开始高速运转。库房区域，灯火通明，工匠们戴着棉手套，按照编号小心翼翼地拆卸着蒸汽机的零件，每一个螺栓都用布袋装好，贴上标签；油布、软木被层层铺在木箱里，将精密的仪器妥善包裹。书房内，文书们秉烛夜书，将海量的图纸、档案分类整理，重要的军事图纸用油纸密封，再装入防水的竹筒，外面缠着厚厚的麻布。
后院内，林福正拿着名册，低声与各房管事确认随行人员名单，偶尔停下来叮嘱几句，神情严肃。院外的马厩里，马夫们正在给马匹上鞍，草料和水囊都已备好，每一匹马的蹄铁都检查了三遍。而苏婉清则已回到偏院，案头铺开了海图与货单，烛火下，她与几名得力管事俯身核算，指尖在海图上标记着补给点，口中报着船期，声音清晰而果断。
这一夜，镇南巡抚府无眠。京城的繁华与争斗，权力的倾轧与阴谋，都被一点点打包封存，留在了这座古老的城池里。而南中国海的风浪与机遇，未开的疆土与功业，已在遥远的彼岸，发出无声而热烈的召唤。黑暗中，一道道身影在府邸内穿梭，他们的脚步坚定，目光向前，朝着南方，朝着希望，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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