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李謜下达任何攻击命令,甚至没等幸存的安西军士卒开始整队——
一面沾着尘土、显得无比仓惶和卑微的白旗,颤颤巍巍地从黑山堡最高的望楼上伸了出来,拼命地摇晃着!
紧接着,堡门“吱呀呀”地被从里面推开,三百名面如土色、丢掉了所有武器的吐蕃士兵,在守将的带领下,高举着双手,低着头,鱼贯而出,走到堡前的空地上,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动作之麻利,投降之干脆,仿佛生怕慢了一秒,山下那杀神般的唐军统帅就会改变主意,让那恐怖的黑雷和修罗刀法降临在他们头上!
“我们不打了,我们愿意投降!”
那名千夫长,赤手空拳挥舞着双手,大声喊道。
黑山堡,兵不血刃,降!
寒风卷过山谷,吹散些许硝烟,却吹不散浓重的血腥。
新安西军的旗帜插上了黑山堡的望楼,猎猎作响,与满地狼藉的战场和无声肃立的、身上带伤的胜利者们,构成了一幅无比惨烈又无比壮烈的画卷。
……
新安西军,九百将士出征,阵亡三百二十六人,重伤一百零九人!
折损近半!
这份胜利的代价,重得让空气都凝固了。
然而,他们创造的战果亦足以惊世骇俗:
吐蕃骑兵,阵斩一千五百余人!
俘虏八百四十七人(其中包括黑山堡的三百降卒)!
缴获尚能驰骋的战马一千二百余匹,更有伤马四百余匹,军需官眼中闪烁着光亮:“拉回去,都是好耕力!”。
堆积如山的兵器、铠甲、辎重几乎堵塞了部分谷道!
更有牦牛八百多头、绵羊六千只、青稞六百石!
这是一场足以震动安西、让大食、回鹘震惊,乃至让逻些(拉萨)噶伦家族痛彻心扉的大胜仗!
郭幼宁只觉得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榨干,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便完全倚靠在李謜坚实却同样疲惫的臂膀上。
他冰冷的铁甲硌着她的脸颊和肩膀,那坚硬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与安心——他还活着,就在身边。
李謜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圈入自己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怀抱。
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隔着破损的甲胄彼此应和。
浓烈的血腥味、刺鼻的硝烟气息、还有汗水蒸腾后的咸涩,混合成一种战场上独有的、令人作呕又无比真实的味道,萦绕在两人之间。没有言语,只有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在尸山血海的间隙里交织。
“三百二十六……”李謜的声音低沉沙哑,几乎破碎地从喉咙里挤出,他的目光越过郭幼宁的发顶,死死地盯着远处那片躺满安西儿郎遗骸的荒漠戈壁,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幼宁,整整三百二十六条命没了……还有一百零九个重伤的兄弟……都是我……是我带他们来的……”
巨大的痛楚和沉重的负疚感像巨石般压在他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郭幼宁疲惫地抬起眼睑,看着李謜眼中翻涌的悲恸和近乎崩溃的自责。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自己冰冷的手掌覆盖在他紧握横刀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浴血后的沙哑,却有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从碎叶城到龟兹,再到今天这黑山堡,我们见的还少吗?他们是安西的兵,是为大唐的旗倒下的,死得其所,死得壮烈!你不必把所有人的命都扛在自己肩上。”
她顿了顿,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冰冷的胸甲,像是要蹭掉他心头的阴霾:“活下来的人,包括你我,把这血债十倍百倍地向吐蕃讨回来,让他们在地下安宁,才是正理。”
她的平静和坚韧像一股温暖的力量注入李謜冰冷的心房,稍稍驱散了那噬骨的寒意。
他低头,看着她沾染着血污尘土、却依旧明艳不屈的脸庞,那双经历了无数生死厮杀依旧明亮的眼眸里,此刻映着他的影子。
一股混杂着怜惜、爱意和劫后余生的悸动瞬间涌上心头。
“娘子说得对……”李謜紧了搂着她腰肢的手臂,让她更紧地贴着自己,下巴蹭了蹭她凌乱的发髻,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耍赖:“讨十倍血债……那也得有力气才行。幼宁,我刚才都快吓死了,现在腿还软……你得让我靠靠,多靠会儿……”
郭幼宁感受到他刻意的贴近和那熟悉的、带着点无赖的亲昵,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丝。
极致的疲惫让她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象征性地用肩头微微顶了他一下。
“油嘴滑舌……身上脏死了……”
她小声嘟囔着,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真正的抗拒,反而像猫儿般往他带着血腥气的怀里又缩了缩,彻底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力气,任由他抱着。
那份无声的纵容,在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土地上,成了最温暖的慰藉。
两人就这样紧紧依偎着,仿佛要从对方身上汲取生存下去的力量和暖意,任由那份劫后余生的深沉喜悦与对逝者的巨大悲痛,如同无声的暖流,在彼此紧贴的心间缓缓流淌,对抗着四周弥漫的冰冷血腥。
许久,李謜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膛的起伏稍微平复了些。
他低头,看着郭幼宁疲惫地闭着眼靠在自己胸前,长长的睫毛在沾着血污的脸上投下阴影。冷酷的现实逼迫他必须从这短暂的温存中抽离出来。
“幼宁,”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指挥时的沉稳,虽然依然带着沙哑,但那份沉痛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取代,“仗打完了,血债只是记下了第一笔。看来接下来,我们得休养生息,更要……厉兵秣马。”
郭幼宁没有睁眼,只是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表示她在听。
经历了太多,她知道这一刻温情的奢侈且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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