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弟妹，快进来坐。”顾建军笑着招呼，姿态摆得十足，顺手把桌上那包没开封的鹏城糕点推过去。
“来就来，还带东西，太客气了。”
陈小兰的眼珠子跟探照灯似的，在桌上的红烧肉、麦乳精和那瓶没见过的酒上溜了一圈，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大哥你这才是真客气！给我们带这么多好东西！我嫂子呢？哎哟，那么大的老板，肯定忙得脚不沾地吧？”
她特意把“老板”两个字咬得极重，眼神里全是按捺不住的打探和好奇。
顾建军听着这称呼，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坦了，腰杆不自觉地又挺直了几分。
他潇洒地一摆手，脸上是那种“多大点事儿”的淡然。
“她啊，忙！鹏城那边几个大厂子都等着她点头拍板，哪走得开。”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补充道：“我这次回来，就是专门接孩子们过去过暑假的。你们也辛苦了，前阵子晚秋生病，多亏你们跑前跑后。”
这话一出口，顾建国和陈小兰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去……去鹏城？”陈小兰的声音尖得要劈叉，“三个孩子，全都去？”
“那当然！”
旁边一直没机会插话的顾卫国，终于找到了炫耀的舞台，他把小胸脯挺得跟小公鸡一样，扯着嗓子嚷嚷。
“我爸妈现在可厉害了！我妈刚谈成一笔七百多万的大生意！”
“噗——”
顾建国刚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闻言一口水箭直直喷了出来，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陈小兰更是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声音都在发抖。
“多……多少？你再说一遍？！七百万？”
顾建军狠狠瞪了小儿子一眼，嫌他嘴太快，可心里那股爽劲儿，简直要从头发丝里冒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给顾建国拍着背，嘴上却轻描淡写地谦虚着：“哎，小孩子家家瞎咋呼，没那么多，没那么多。”
可他那副表情，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分明就在说：“就是有这么多，甚至比你想的还多！”
顾建国和陈小兰两口子，死死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翻江倒海般的震撼。
七百万！
他们两口子在县里拿着大嫂给的独家代理权，起早贪黑，点头哈腰，一年到头刨去所有开销，能剩下万把块钱，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七百万是什么概念？那是能把他们家那几间平房用钱给活埋了！
瞬间，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无比诡异。
陈小兰脸上的热情像是被冰水浇过，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混杂着嫉妒、酸涩和恐惧的复杂神情。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那……那感情好，孩子们能去大城市见世面，是天大的好事。”最后还是顾建国缓过气来，声音干得像砂纸在摩擦。
“是啊，你们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看？”顾建军客气了一句，他知道他们去不了。
果然，陈小兰眼神猛地一亮，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根稻草，但那光芒仅仅亮了一秒，就迅速黯淡下去。
“我们哪走得开，店里一天都离不了人。”
那语气里的失落和不甘，要溢出来。
又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顾建国两口子就坐不住了，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陈小兰还是没忍住，像个鬼魂似的飘回来，扒着门框，不死心地问：“大哥，你们……你们真挣了那么多钱啊？”
顾建军只是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眼神却变得深沉起来。
“都是你嫂子有本事。”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警告：“不过，建国，弟妹，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你嫂子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要是坏了她的大事……后果，你们自己掂量。”
送走两人，关上门，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顾建军重新坐回桌边，看着一桌子的菜和三个孩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让他飘飘欲仙。
晚上，孩子们都睡了。
顾卫国却像条泥鳅，偷偷摸进顾晚秋的房间。
“姐，”他压低声音，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你说，爸说的是真的吗？咱妈……真能挣七百多万？”
顾晚秋在黑暗中用力点头：“爸不会在这种事上骗我们。”
“我的乖乖！”顾卫国倒抽一口凉气，“我怎么感觉，咱爸妈这次出去，跟去西天取经了一样，回来都成仙了？尤其是咱妈，简直就是活菩萨，不，是活财神！”
隔壁房间，顾林深躺在床上，双眼睁着，黑暗也无法掩盖他眼中的惊人亮光。
第二天，顾建军带着三个孩子，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况且况且”地启动，顾卫国整个人都快挂在了窗户上，看着熟悉的县城在视野里飞速倒退，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回头，用一种近乎朝圣的语气，对顾晚秋和顾林深喊道：
“姐！哥！我们去新世界了！”
火车在铁轨上嘶吼了整整两天一夜，终于在一个弥漫着咸湿水汽的清晨，缓缓驶入了传说中的鹏城站。
“到了！到了！鹏城到了！”顾卫国第一个从硬座上弹起来，把脸死死贴在蒙着厚厚一层灰的车窗上，使劲往外瞧。
车窗外，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高楼大厦，而是一个无比巨大、混乱、却又充满了蛮荒生命力的工地。
高高低低的脚手架，像一根根刺向天空的钢铁骨骼，组成了无边无际的森林。
巨大的塔吊手臂，如同史前巨兽，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缓慢而坚定地挥舞。
更远处的天际线上，一栋栋高楼正在挣脱地心引力，拔地而起。
空气里，全是潮湿的海风、新鲜的泥土和混凝土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粗粝，却让人心跳加速。
“哇……这就是鹏城？怎么跟个大工地一样，到处都在盖房子？”顾卫国满脸都是被颠覆认知的惊奇。
顾晚秋也看呆了。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熟悉的县城截然不同，没有悠闲散步的爷爷奶奶，没有低矮亲切的红砖平房，目之所及，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糅杂着疲惫与亢奋的奇特神情。
顾林深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目光扫过那些用油布和竹竿搭起的简陋工棚，扫过那些赤着膊、扛着水泥、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的工人，扫过远处海天相接处那一道朦胧的线。
他的眼神，比他的弟弟妹妹，要深沉太多。
“下车了！都跟紧点！”顾建军一手一个蛇皮袋，艰难地在拥挤的人潮中开路。
刚走出火车站，一股夹杂着汗味和灰尘的热浪就扑面而来。
赵美兰没来。
来接他们的是厂里的司机，开着一辆半旧的、颠簸起来能把人骨头架子晃散的京城吉普。
“顾总！”司机热情地冲顾建军喊道，麻利地帮着把行李扔上车。
“总？”
顾卫国和顾晚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问号。
爸爸……被人叫“总”了？
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狂奔，一路黄尘滚滚，朝着郊区的工业园开去。
“爸，我们厂子在哪儿啊？”顾卫国颠得七荤八素，还是忍不住问。
“前面，就快到了！”顾建军指着前方，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骄傲。
车子猛地转过一个大弯，一片崭新的厂区，毫无征兆地撞入三个孩子的眼帘。
白墙蓝顶的厂房整齐划一，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气派的大铁门上，“龙王电子厂”五个红色大字，在南国的阳光下，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但这，还不是最震撼的。
在龙王电子厂的旁边，是一片更加广阔、更加气势磅礴的工地！
几十辆推土机和挖掘机同时作业，发出震耳欲聋的钢铁交响。
工地上，几百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像蚂蚁一样密集而有序地忙碌着，有的在深不见底的地基坑里绑扎钢筋，有的在指挥着巨大的水泥罐车。
而在工地的入口处，竖着一块比三层楼还高的巨型广告牌。
牌子上面用崭新的红布盖着，神秘无比。
一阵海风吹过，红布的一角被掀开，几个鎏金大字，如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三个孩子的心脏——
“美兰实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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