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赵美兰把顾建军单独留了下来。
看着丈夫那张因亢奋而涨红的脸，赵美兰的语气，终于柔和了下来。
“家里的电话，我打过了。”
顾建军的兴奋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愧疚。
出来快两个月了，他满脑子都是项目和钞票，竟把家里忘得一干二净。
“美兰，我……”
“卫国中考结束了，他姐说，考得不错。”赵美兰截断了他的话，“孩子们放暑假，总待在老家也不是事。”
她抬眼看着顾建军。
“你明天，回一趟家。”
“啊？我回去？”顾建军懵了，厂里现在万事开头难，他这个“后勤总监”怎么能在这节骨眼上离开？
“对，你回去。”赵美兰的眼神不容置喙，“第一，跟咱爸咱妈报个平安，告诉他们，我们在鹏城搞大项目，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让他们别惦记。”
她稍作停顿，目光变得锐利。
“第二，把林深、晚秋、卫国，三个孩子，全部接到鹏城来。”
“都接过来？”顾建军的音调都变了，“接这儿来干啥？到处是工地，尘土飞扬的，哪有家里舒服？”
“家里好什么？”赵美兰一声反问，带着一丝冷意，“窝在那个小县城里，除了跟三姑六婆学嘴碎，还能有什么出息？”
“我要让他们亲眼来看看，看看什么叫改革开放的浪潮！”
“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的父母，正在做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暑假这两个月，谁也别想闲着。我给他们安排活干，让他们也尝尝，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要用血汗去挣的！”
顾建军听着妻子掷地有声的话，心脏某个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以前总觉得赵美兰对孩子，特别是林深和晚秋，太狠，不像个亲妈。
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
他媳妇，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把孩子们往成龙成凤的路上逼！
“好！我听你的！我明天就回去！”顾建军狠狠点头，胸膛挺得笔直，“我把他们都带来！让他们也看看，他妈到底有多牛！”
第二天清晨，顾建军踏上了归家的火车。
他坐在颠簸摇晃的车厢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与村庄，心中翻江倒海。
来时，他是个对未来充满恐惧的窝囊废。
回去时，他兜里钱不多，心里却揣着一个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巨大工程。
他的身份，从一个可有可无的丈夫，变成了妻子事业版图中不可或缺的“后勤总监”！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跟在赵美兰身后的影子了。
他感觉自己脱胎换骨，从里到外，都被换了一个人。
他要去接他的孩子们，不是将他们从安稳的家中拽出来受苦。
而是要将他们，从那个逼仄狭小的旧世界里，一把拉出来，带进他和妻子正在用双手开创的，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新世界！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包在香港买的万宝路，学着龙金彪那副大佬派头，给自己点上一根。
烟雾升腾中，他脸上浮现出一个自信又张扬的笑容。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顾建军回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县城。
车门一开，一股混杂着煤灰与泥土的陈腐空气扑面而来。
这里的一切都慢悠悠的，与鹏城那股能把人点燃的建设狂潮，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没急着回家，直奔供销社，糕点、麦乳精，一样来两份，又豪气地让售货员割了两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如今他顾建军也是“总监”了，回家的排场必须得有！
当他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家属院时，瞬间引爆了整个院子。
“我的天，这不是建军吗？发大财了啊这是！”
“瞧瞧这气派！去南方一趟，整个人都油光满面的！”
邻里们像闻到腥味的猫，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一道道目光充满了艳羡、嫉妒和探究。
换做以前，顾建军早就头皮发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但今天，他腰杆挺得像一杆标枪，脸上挂着淡然而疏离的微笑，从容地应付着每一个人的搭讪。
“王婶，家里孩子多，这点心拿去给他们分着吃。”
“李哥，来，抽根烟。”他极为熟练地掏出在鹏城买的“大前门”，一人一根散了过去。
虽然没舍得拿万宝路出来，但这“大前门”也足以让这帮抽惯了旱烟的邻居们眼冒绿光。
应付完一圈艳羡的目光，他终于推开了自家的门。
“我回来了！”
屋里，顾晚秋和顾卫国在写作业，顾林深则捧着一本厚厚的旧书在啃。
听到声音，三个孩子同时抬头。
“爸！”
顾卫国像颗小炮弹一样第一个冲过来，死死抱住顾建军的大腿。
顾晚秋也站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喊了一声“爸”。
唯有顾林深，依旧坐在原地，只是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审视着他。
“哎！我的好大儿！”顾建军一把抱起顾卫国，在他脸上狠狠香了一口，“想爸爸没有？”
“想死了！爸，你再不回来，我都快忘了你长啥样了！”顾卫国搂着他的脖子，声音又响又亮。
顾建军放下他，又揉了揉顾晚秋的头：“晚秋长高了啊，像个大姑娘了。在家里辛苦了。”
顾晚秋脸颊微红，轻轻摇了摇头。
顾建军的目光最后落在大儿子顾林深身上，心里还是有点犯怵。
这小子，眼神跟美兰越来越像了。
“林深，看什么书呢？”他走过去，试图缓和气氛。
顾林深把书合上，封面上赫然是三个大字——《经济学》。
顾建军眼角一抽，这小子看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他赶紧把买的东西一股脑放在桌上，转移话题：“来来来，都别看了！爸给你们带了好吃的！晚上让姐姐做红烧肉，管够！”
顾卫国一听有肉吃，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晚饭桌上，当顾建军宣布要接他们去鹏城过暑假时，气氛瞬间被点燃。
“去鹏城？真的吗爸？！”顾卫国激动得一筷子戳到了碗外面，“我们也能去电视里说的大城市吗？”
顾晚秋的眼睛里也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顾建军看着孩子们兴奋的模样，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开始了他的表演。
“那当然！你爸我现在可不是以前那个我了！我是‘美兰实业’的后勤总监！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盖的厂房比咱们整个家属院还大！”
他把在香港的见闻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什么几十层高的大楼直插云霄，什么叫“的士”的铁皮盒子满街跑，什么一顿饭就能吃掉普通人一年工钱的豪华酒店。
顾卫国和顾晚秋听得嘴巴越张越大，眼睛里全是小星星。
“爸，那妈呢？妈在干什么呀？”顾卫国仰着头问。
“你妈？”顾建军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无尽的骄傲和炫耀，“你妈那才叫真厉害！她现在是‘美兰实业’的董事长！知道不？她跟香港最有钱的大老板谈生意，就这么一张嘴，谈下来……”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三个孩子紧张的表情，然后伸出七根手指。
“七百多万！”
他本想说美元，又怕孩子们没概念，索性直接换算成了人民币！
“七……七百多万？！”
顾卫国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大鸭蛋。
顾晚秋也彻底石化了，小脸煞白，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就连一直故作镇静的顾林深，此刻握着筷子的手也停在半空，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七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小小的饭桌上轰然炸响！
它所代表的恐怖能量，远远超出了这三个孩子贫瘠的想象。
顾建军看着三个孩子被彻底震傻的模样，那股得意劲儿简直要从天灵盖冲出来！他端起酒杯，美滋滋地呷了一口，正准备再吹嘘几句鹏城遍地是黄金，敲门声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我去开门。”顾林深最先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放下筷子走了过去。
门一开，顾建国和陈小兰两口子正站在门口，脸上堆着热情的笑，手里还提着一网兜苹果。
“大哥，听说你回来了！”顾建国嘴上打着招呼，眼睛却早已越过林深，像雷达一样在屋里扫视。
陈小兰更是人未到声先到，嗓门尖利：“哎哟，大哥可算回来了！在南方发大财了吧？看这桌上的肉！我嫂子呢？这么大的老板，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享福啊？”
顾建军站起身，看着好久不见的弟弟和弟媳，心里微微一沉。
这两人，都变了。顾建国穿着的确良衬衫，脚踩黑皮鞋，头发抹得油光锃亮。陈小兰烫着爆炸头，穿着碎花连衣裙，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闪闪发光。
这哪还是村里的土包子，分明是县城里吃得开的“人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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