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考察团四人兵分四路，彻底散开。
龙金彪动用他所有的人脉，终日不见人影，只在深夜带着满身酒气回到酒店，奔波于一场又一场的饭局与酒会之间。
他凭借早年在香港闯荡时结下的香火情，以及“龙王录音机”在内地大卖的光环，竟真的叩开了一扇扇紧闭的大门，约见到了好几家香港本土电子厂的老板和总工程师。
陈建华则像一头扎进米缸的老鼠，彻底消失在了旺角和深水埗的电器街与零件市场。
他每天早出晚归，带回来的不是纪念品，而是一台台崭新的电视机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电子元件。
他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地上铺满报纸，然后拿着冰冷的工具，把那些昂贵的机器，毫不留情地大卸八块。
他痴迷地研究着里面的每一块电路板，每一个零件，眼中闪烁着技术狂人才有的光。
而顾建军，则过上了他这辈子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神仙日子”。
他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陪着媳妇赵美兰，在香港最繁华的商业区里，“逛街”。
从铜锣湾的崇光百货，到尖沙咀的海港城，再到中环的置地广场。
这些地方，灯火辉煌，流光溢彩。
橱窗里随便一件衣服、一个包，后面都标着一串他数不清有几个零的天文数字。
一开始，顾建军浑身不自在。
他那身从内地带来的中山装，在这片衣香鬓影里，像个格格不入的怪物。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路，总觉得有无数道目光在审视自己。
但赵美兰却毫不在意。
她不仅自己看，还硬是拉着顾建军，走进那些最顶级的品牌专卖店。
她不买，只是看，然后用眼神示意顾建军，去跟那些穿着精致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店员聊天。
“去，问问他们，最近哪款电视卖得最好？”
“再去问问，买这些电视的，都是些什么人？”
顾建军只能硬着头皮，用他那夹杂着浓重山东口音的普通话，磕磕巴巴地去问。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店员，并没有瞧不起他。
因为赵美兰教了他一招。
每次开口前，都从兜里掏出从内地带来的“中华”烟，递上一根。
“靓女，食支烟啦？打听个事儿。”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仿佛一道神奇的咒语，瞬间就融化了彼此的隔阂。
再加上顾建军骨子里那股能跟三教九流称兄道弟的江湖气，几天下来，他还真跟好几个大商场的金牌销售混熟了。
他知道了，现在香港最火的，是日本索尼的“特丽珑”和松下的“画王”。
他知道了，真正的有钱人买电视，只看画质和牌子，从不问价格。
他还知道了，许多普通工薪家庭，会勒紧裤腰带存上好几年的钱，就为给客厅里摆上一台好电视，因为那是家里最重要的“门面”。
他把这些打听来的“情报”，一五一十地汇报给赵美兰。
赵美兰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笔尖发出“沙沙”的声响。
顾建军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里某个地方，豁然开朗。
原来，媳妇说的“逛街”，真的是在干正事！
而且，这件正事，似乎只有他才能干！
龙金彪是大佬，陈建华是技术宅，他们俩一个拉不下脸，一个张不开嘴，绝对没法跟这些最底层的销售员套近乎。
只有他顾建军，可以！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需要感和价值感，像滚烫的岩浆，在他胸膛里翻涌。
他不再自卑，不再局促，腰杆挺得笔直，眼里也有了光。
他开始主动出击。
他跑到电器行的仓库门口，跟满身臭汗的搬运工一起抽烟，听他们吐槽哪个牌子的电视死沉死沉的，哪个牌子的包装最容易散架。
他也会在维修店门口蹲守，跟那些愁眉苦脸来修电视的顾客聊天，打听他们的电视都出了什么毛病，维修费有多坑人。
短短几天，他就像一块扔进水里的海绵，疯狂吸收着这个市场最末梢，却也最真实的信息。
一周后。
半岛酒店的套房里，考察团四人再次齐聚。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龙金彪率先汇报：“不负所托！我联系上了三家工厂，其中一家叫‘星河电子’，老板是我早年的拜把兄弟。他松口了，后天，我们就可以去参观他们的电视机生产线！”
“好！”赵美兰赞许地点头。
接着，是陈建华。
他推了推鼻梁上厚如瓶底的眼镜，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他指着房间角落里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电视机残骸，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赵总，我全拆了！日本人的技术确实厉害！尤其是在显像管和高频头这两个核心部件上，他们的工艺和材料，我们短期内根本追不上。”
“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透出绝对的自信，“他们的电路设计，臃肿、愚蠢！充满了不必要的浪费！我发现好几个品牌的电源管理和信号处理模块，完全可以优化！如果让我们来做，我有把握把成本压下来至少百分之十五，而且稳定性还能更高！”
赵美兰眼睛一亮：“有把握？”
“百分之百！”陈建华斩钉截铁。
最后，赵美兰将自己和顾建军这几天的“市场调研报告”，也跟众人分享了一遍。
当龙金彪和陈建华听到，香港人买电视，最看重的是“面子”和“品牌”，甚至愿意为此支付高昂的溢价时，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这套理论，与赵美兰在内地推销录音机的逻辑，不谋而合！
“好了，情况我们基本都摸清了。”赵美兰做总结陈词。
“硬件上，我们和世界顶尖有差距，但并非不可战胜。”
“软件上，消费者的心理是相通的。我们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现在，就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龙金彪身上。
“生产线的报价，拿到了吗？”
提到这个，龙金彪脸上兴奋的潮红瞬间褪去，表情变得无比凝重。
他从公文包里，异常珍重地拿出几份文件，递给赵美兰。
“赵总，我托了关系，从几个渠道拿到了报价。这是日本和德国最新的黑白电视机生产线，还有……彩色电视机生产线的报价单。”
赵美兰接过文件，指尖先翻开了那份黑白电视机生产线的。
一长串的设备清单和数字，看得人眼花缭乱。
但最后的总价，清晰地烙印在那里。
——八十万美元。
折合当时的人民币，将近两百四十万！
顾建军在旁边探头看了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似的抽气声。
两百四十万？！
这个数字，足以把他们整个龙王厂，连人带设备带土地，从头到脚买下好几个了！
然而，赵美兰的脸上，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的指尖，平静地翻开了另一份文件。
——彩色电视机生产线的报价单。
当她的目光落在最底部的那个总价上时，即便是她，呼吸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龙金彪在一旁，用无比干涩的声音说道：
“黑白电视机生产线，全套，八十万美元。”
“而彩色的……是它的三倍。”
“二百四十万美元。”
轰！
这个数字，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轰然引爆。
顾建军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连呼吸都不会了。
二百四十万美元……
那是多少钱？
七百二十万人民币！
一个他连在梦里都不敢想象的数字！
就连一向对钱没什么概念的技术狂人陈建华，此刻也是脸色煞白，嘴唇无法控制地哆嗦着。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变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龙金彪看着面无表情的赵美兰，艰难地开口。
他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豪情万丈，只剩下一种被现实迎头痛击后的无力。
“赵总，这个价格……太离谱了。”
“这不是我们能碰的。”
“我们……玩不起。”
“录音机生意是火，但我们所有的家当加起来，连这条生产线的一个零头都凑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无比痛苦的决定。
“我建议，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先从黑白电视机做起。八十万美元，我们砸锅卖铁，再去求爷爷告奶奶找银行贷款，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彩色电视机……还是算了吧。”
他的话，代表了最理智，也是最绝望的选择。
在绝对的资本鸿沟面前，任何雄心壮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然而，赵美兰却缓缓地，合上了那份重如千钧的报价单。
她抬起头，迎上龙金彪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的眼神平静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龙爷，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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