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顾建军家的院门就被敲响了。
顾建国打着哈欠,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口。
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白得晃眼。脚上的白边布鞋刷得干干净净,头发更是抹了厚厚一层头油,梳得油光锃亮,每一根都服服帖帖。
这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干部下乡视察,而不是来干活的。
“嫂子,啥时候走?不是要去县城吗?”他语气里带着催促,仿佛晚一分钟就要耽误他挣大钱。
赵美兰从屋里出来,目光在他身上淡淡扫过,什么也没说,转身朝院子角落指了指。
那里停着一辆破旧的木板车。
车上,麻袋堆积如山,高高耸起,像一座褐色的小丘。
麻袋里装的,都是些卖剩下的残次品衣服,还有进货时垫箱底的碎布头,赵美兰一直没舍得扔,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看见那车货了?”赵美兰的声音很平淡。
“看见了,咋了?”顾建国满脸不解。
“今天的活儿,简单。”赵美兰说。
“你,把这车货拉到县城西边的废品收购站。”
“啥?”
顾建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声音都变了调。
“拉……拉这个?去废品站?”
他想象中的画面,是自己跟着嫂子在县城集市上,背着手,吆喝两声,点点钱,威风得像个大老板。
怎么会是拉这破玩意儿?
还是去那个又脏又臭的废品站!
“不愿意?”赵美兰挑了下眉梢。
“不是……嫂子,这活儿也太……”顾建国看着那比自己还高的麻袋堆,脸都白了。
从清水村到县城,十几里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拉这么一车东西过去,他这条小命不得去半条?
“嫌累?”赵美兰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我儿子林深,跟我去粤州,几百斤的货包,他一个人扛着上火车下火车,吭都没吭一声。”
“你一个大小伙子,身强力壮,拉这么点破烂就喊累了?”
“我……”顾建国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丑话我说在前面。”赵美兰伸出一根手指,语气冰冷,“这车货,卖的钱,我一分不要,全是你的工钱。”
“但,你要是半路撂挑子,耍滑头,那一分钱没有。以后,我们家挣钱的事,你也别再惦记。”
选择题,直接甩在了他脸上。
要么拉。
要么滚。
顾建国看着赵美兰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再想想昨天在全家人面前吹下的牛,还有出门前媳妇陈小兰的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咬牙,一跺脚。
不就是拉车吗!他就不信了,还能比在生产队里刨地更累?
“行!拉就拉!”他梗着脖子,一把抓住了板车的拉杆。
赵美兰没再说话,只给了旁边的顾建军一个眼神。
“建军,你跟着他,看着点车,别让他把咱家板车给弄散架了。”
顾建军立刻点头,心里透亮。
这不是让他去帮忙。
这是让他去当监工。
于是,清水村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出现了一幅极其怪诞的画面。
顾建国在前面,脸憋得通红,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拖着那辆不堪重负、一路“吱呀”惨叫的板车。
他那件雪白的衬衫,很快就被汗水洇湿,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脚下那双干净的布鞋,不出半里地,就被泥土和灰尘染成了灰黄色。
而顾建军,就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神情严肃,活像个监工的老地主。
起初,顾建国还憋着一股劲。
他要在哥哥面前证明自己,要让那个瞧不起人的嫂子看看,他顾建国不是孬种!
可惜,这股英雄气概,在走了不到三里路后,就泄得一干二净。
车太沉了。
车轮一次次陷进松软的泥地里,每往前挪动一步,都像是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肩膀被粗糙的木质拉杆磨得火辣辣地疼,两条腿沉得像灌满了铅,抬都抬不起来。
“哥……哥……”他终于撑不住了,停下来,双手扶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
“歇……歇会儿……我不行了……”
顾建军递给他一个水壶,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才到哪儿?离县城还远着呢。”
“这哪是人干的活!”顾建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彻底破防了,开始口不择言地抱怨,“嫂子也太不是东西了!就让我干这个?这他妈能挣几个钱!”
顾建军看着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德性,心头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不是你自己说力气大,什么活都能干吗?这才多远,就不干了?”
“我……”顾建国被怼得哑口无言。
“不想干现在就回去。”顾建军的声音冷了下来,“回去跟你媳妇说,这钱你挣不了。以后我们家的事,你也别惦记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顾建国的气焰。
他要是现在就这么灰溜溜地滚回去,陈小兰能把他生吞活剥了,他妈李桂花也得戳着他脊梁骨骂他一辈子没出息。
他狠狠一咬牙,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再次抓住了那根让他又恨又怕的拉杆。
“干!谁说我不干了!”
接下来的路,对顾建国而言,就是一场人间炼狱。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架子随时都要散掉。
好几次遇到上坡,他拼尽全力也拉不上去,车子还一个劲往后滑,险些翻进路边的沟里。
顾建军就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一次手都没搭过。
美兰交代了,今天,就得让这小子把这辈子的苦头一次性吃够!
直到日头悬到正当空,两人才终于拖着车,抵达了县城西边的废品收购站。
此刻的顾建国,已经完全脱了相。
头发乱糟糟地粘在额头上,像一蓬枯草。脸上又是汗又是泥,一道一道的,活像个唱戏的大花脸。那件时髦的白衬衫,已经变成了看不出原色的“迷彩服”,还被树枝刮破了好几个口子。
他把车一停,就直挺挺地瘫在了地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收购站的老师傅捏着鼻子走过来,嫌恶地翻了翻车上的麻袋。
“一堆破布烂条,不值钱。”老师傅摇了摇头,伸出三根黑乎乎的手指。
“ 三块钱。”
“啥?三……三块?”
顾建国一听,差点从地上弹起来。
他从天亮走到中午,累得去了半条命,就值这三块钱?
这他妈连买膏药的钱都不够!
“爱卖不卖。”老师傅不耐烦地摆摆手。
顾建国绝望地看向顾建军,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
顾建军却把头扭向一边,假装看风景。
最终,顾建国只能哭丧着脸,接过了那三张薄薄的、带着屈辱意味的钞票。
回家的路上,板车倒是空了,轻得很,顾建国却觉得脚步比来时还沉重。
他一言不发,整个人都蔫了。
顾建军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心里没有同情,反而涌起一阵报复般的快意。
让你小子眼高手低!让你小子觉得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等两人回到家,赵美兰正在院子里摘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看到顾建国那副惨状,头也没抬。
“活儿干完了?”
顾建国从兜里掏出那三张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票子,递到赵美兰面前,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嫂子,这是卖的钱……”
“我说了,卖的钱都归你。”赵美兰挥挥手,像是赶苍蝇,“这是你今天的工钱。”
顾建国捏着那三块钱,只觉得这辈子没这么屈辱过。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当着嫂子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干了!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呜呜呜……我的肩膀……我的腿……累死我了……”
哭声凄惨,闻者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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