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美兰当众护崽,还撂下狠话,这事儿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村子。
村里炸了锅。
赵美兰“疯了”的传言,彻底升级成了赵美兰“不好惹”。
她那句“谁动我儿子我让谁全家不好过”的宣言,成了村口大槐树下,婆娘们一边纳鞋底一边咂摸的新鲜话题。
有人撇嘴,骂她泼妇。
也有人压低了声音,暗地里却佩服她那股子护犊子的狠劲儿。
顾建军从地里回来,听了一耳朵风言风语,一张脸青红皂白地变幻,心情乱成了一锅粥。
他脸上火辣辣的,既觉得这婆娘太张扬,把他的脸都丢尽了。
可心底深处,又蹿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解气。
“你……你往后能不能别跟人吵架?”
他憋了半天,对着正在院里搓衣服的赵美兰,挤出这么一句。
“像什么样子!”
赵美兰正费劲地搓洗林深那件新衣上的泥点,闻言头都没抬,话跟冰碴子似的砸了过去。
“我不吵架?”
“行啊。”
“等着别人把唾沫星子淹死你儿子?等着全村人指着你顾建军的鼻子,骂你是个连种都护不住的窝囊废?”
顾建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发现,自己现在是越来越说不过这个婆娘了,她每句话都像锥子,专往他最痛的地方扎。
赵美兰心里跟明镜似的。
光靠撒泼耍横,是下下策,只能镇住一时。
人心,得靠脑子来收。
尤其是林深那小子,骨头硬,心却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昨天的当众维护,是在他那颗冰封的心上砸开了一条缝。
现在,就得用点好东西,把那条缝隙给熨帖了,填满了。
她晾好洗干净的衣服,转身进屋。
从床底下那个藏了又藏的破布包里,她再次数出了五块钱。
这是她压箱底的最后一点私房钱。
“老顾,你过来。”
她冲还杵在院里的顾建军招了招手,把他拉到屋檐下,声音压得极低。
“下午你去趟镇上,找黑市肉铺,给我割一斤肉回来。”
“要肥瘦相间的。”
“啥?买肉?!”
顾建军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弹出来。
“你真是疯逑了!昨天扯布花了二十多块,今天又要买肉?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不过了!”
赵美兰眼睛一瞪,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无赖劲儿上了头。
“这日子不过了!从今往后,咱家就吃香的喝辣的!你爱过不过!”
这副光棍架势,反倒把顾建军给镇住了。
他狐疑地盯着她,眼神里全是审视:“你……你到底哪来的钱?”
“我嫁过来时那点压箱底的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不行?”
赵美兰没好气地怼回去。
“让你去就去,废什么话!记住,挑肥点的,肥肉能炼猪油,油渣还能包顿饺子,一点都不能浪费!”
她不由分说地把那五块钱塞进顾建军粗糙的手掌里。
顾建军捏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票子,手心瞬间冒了汗。
这个年头,猪肉七毛五一斤,还得搭上一张金贵的肉票。
他家哪有那东西?
“没肉票,咋买?”
“你脑子是榆木疙瘩吗!”
赵美兰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他的脑门。
“去黑市!多花几毛钱,跟人说几句好话,还能买不到?”
顾建军吓得一哆嗦。
“黑市?那可是投机倒把!被抓住了要戴高帽游街的!”
“富贵险中求!”
赵美兰一句话戳中顾建军的死穴。
“你这辈子就是胆子比针尖还小,才活得这么憋屈!怕这怕那,能干成个屁!一句话,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顾建军被她激得满脸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最后,他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一咬牙,一跺脚。
“去就去!”
下午,顾建军果然带回来一斤多猪肉。
他把那块用荷叶紧紧包裹的肉揣在怀里,一路走得飞快,进门时还探头探脑,活像个做贼的。
赵美兰接过肉,满意地掂了掂分量。
她手脚麻利地把肉分开,一半肥肉下锅,小火慢熬,炼出雪白的猪油。
另一半精贵的瘦肉,切成方正的小块,配上后院刚挖出来、还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咕嘟咕嘟炖了一大锅。
浓得化不开的肉香味,很快就从低矮的厨房里蛮横地钻了出来,飘满了整个院子。
顾卫国第一个被勾了魂。
他像只嗅到腥味的小馋猫,循着味儿跑到厨房门口,扒着门框,使劲吸着鼻子,口水从嘴角流下来都不知道。
“妈,啥东西这么香啊?”
“炖肉。”赵美兰言简意赅。
“肉!”
顾卫国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颗小灯泡,拔腿就要往里冲。
“站住!”
赵美兰一记冰冷的眼神,比手里的锅铲还有用。
“我让你去捡的柴火呢?”
顾卫国身子一僵,眼神躲闪,支支吾吾:“我……我忘了……”
“忘了就没得吃。”
赵美兰的脸沉了下来。
“现在去,捡不回一担柴,今天晚上你连肉汤都别想喝一口。”
顾卫国小嘴一扁,眼看就要使出“一哭二闹”的绝活。
可一对上赵美兰那双不容商量的眼睛,他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他知道,他妈不一样了。
现在的妈,说一不二,撒泼打滚这招,彻底失灵了。
他只好委委屈屈地背起小背篓,一步三回头地朝山坡走去。
晚饭时分,那锅神仙般的土豆炖肉被端上了桌。
油汪汪的肉块在浓稠的汤汁里翻滚,香气简直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林深和晚秋放学回家,一脚踏进院门,就闻到了这股从未在家里出现过的味道。
兄妹俩都愣在了原地。
长这么大,他们家,就没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纯粹的肉。
“都杵着当门神?洗手,吃饭!”赵美兰招呼道。
饭桌上,赵美兰先给林深和晚秋的碗里,一人夹了满满几大块肉,堆得像小山。
“你们俩,一个昨天干了架,一个受了惊,都得补。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接着,她又给跑了一下午、担惊受怕的顾建军也舀了一大勺。
轮到顾卫国时,他眼巴巴地伸着碗。
赵美兰却只用勺子,给他舀了几块土豆,肉汤堪堪没过碗底。
上面飘着的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肉,像是在嘲笑他。
“妈!不公平!”
顾卫国当场炸了毛。
“为什么哥哥姐姐有那么多肉,我没有!”
“因为你今天干的活,就只值这么点东西。”
赵美兰看都没看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从今天起,咱们家立个新规矩:多劳多得,不劳不得。”
“你哥昨天护着姐姐,跟人打架,这是功劳。你姐受了委屈,需要补偿。你爸去镇上买肉,这是辛苦。你呢?”
“让你捡点柴火,你还跟我耍滑头。给你这块肉,都是看在你年纪小。”
赵美兰抬眼,盯着他。
“想吃肉吗?”
顾卫国拼命点头,口水都快下来了。
“行。”
“明天开始,跟着你爸下地,拔草,浇水。一天干下来,只要你爸点头说你干得好,晚上的肉,就跟你哥碗里的一样多。”
“要是敢偷懒……”
“那你就看着我们吃。”
这套被赵美兰称为“绩效考核”的理论,对一个孩子来说,简单,粗暴,却有效得惊人。
顾卫国看看哥哥姐姐碗里那诱人的大块肉,再看看自己碗里孤零零的土豆。
他第一次,对“劳动”这两个字,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向往。
晚秋捧着那碗沉甸甸的肉,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她夹起最大的一块,颤巍巍地,放到了赵美兰的碗里。
“妈,你吃。”
赵美兰心口一暖,却又把肉夹回了她的碗中。
“你吃,妈不饿。你身子太弱,不多吃点,风一吹就倒了。”
林深始终沉默着。
他埋着头,一言不发地扒着饭。
但他吃饭的速度,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慢。
他把每一块肉都咀嚼得很仔细,很认真,仿佛不是在吃东西,而是在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要把这种滚烫的、带着香气的温暖,一丝不落地,全部刻进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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