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坊，这座矗立于应天府城南的未来之城，如今已不再是徒有其表的空旷建筑。
自那场“不合时宜”的招聘之后，这里便成了整个大明王朝，乃至整个时代，最为独特的一片热土。
数百名来自五湖四海的能工巧匠，在这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尊严。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服，吃着顿顿有肉的伙食，住在窗明几净的双人宿舍，学习着一门名为“格物”的、足以改变他们一生的神奇学问。
整个格物坊，就如同一台刚刚预热完毕的精密机器，每一个齿轮，每一个零件，都充满了蓬勃的动力，只待一声令下，便能爆发出震惊世界的力量。
而下达这第一道命令的人，正是当朝太子，未来的大明之主，朱标。
这一日，太子朱标轻车简从，再次来到了格物坊。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与期许。
“张师傅，”朱标屏退了左右，在张伟那间可以俯瞰整个工坊的办公室里，开门见山地说道，“孤这次来，是有一件关乎我大明军威的要事，想托付于你，托付于格物坊。”
张伟心中一动，立刻正色道：“殿下请讲，格物坊上下，定当竭尽全力。”
朱标点了点头，缓缓道来。
“我大明立国以来，北方的边患，便从未断绝。我朝的铁骑，虽勇猛无双，但常年征战之下，战马的损耗，一直居高不下。”
他顿了顿，声音中透出一丝无奈：“其中最大的一个缘由，便是马蹄铁。如今军中所用的马蹄铁，材质粗劣，磨损极快。一匹战马，往往在急行军数百里后，便会因蹄铁磨损而跛足，大大影响了我军的机动力和战斗力。”
“除此之外，便是将士们的铠甲。寻常的铁甲，分量沉重，防护力却不尽人意。孤在想，格物坊既然能造出蜂窝煤那样的奇物，能否，也为我大明的将士，锻造出一批更轻、更坚固的铠甲，以及，更耐磨的马蹄铁？”
这，便是朱标下达的第一个任务。
一个看似简单，却直指大明军事工业核心痛点的任务。
“殿下放心。”张伟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此事，交给我格物坊。”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因为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来自皇家的订单，更是格物坊向这个世界，展露其真正价值的，第一次机会！
任务，很快便下达到了格物坊新成立的“锻造部”。
负责人，正是那个对技术有着近乎偏执追求的机械天才，鲁平。
接到任务的鲁平，兴奋得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他拍着胸脯向张伟保证，一定能造出让太子殿下满意的产品。
然而，理想的丰满，很快便被现实的骨感，撞得粉碎。
锻造车间内，热浪滚滚，火星四溅。
几十座新建的锻造炉，火力全开，将整个车间映照得一片通红。
赤着上身的铁匠们，肌肉虬结，汗如雨下。他们轮番挥舞着沉重的大锤，对着烧红的铁胚，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捶打。
“当！当！当！”
密集的敲击声，震耳欲聋。
然而，鲁平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不行！还是不行！”他从一个铁匠手中，用铁钳夹起一片刚刚锻打成型的铠甲片，只看了一眼，便愤怒地扔进了旁边的废料堆里。
“总办大人要求，这批铠甲片，必须经过‘渗碳’处理，其质地要达到‘外刚内柔’的至高境界！你们看，这片子，硬是够硬了，可也脆了！用锤子一敲就裂，这要是上了战场，岂不是成了催命符？！”
一名年长的老铁匠，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喘着粗气，无奈地说道：“鲁部长，这……这可怨不得我们啊。总办大人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
“是啊，”另一人也附和道，“要让铁料烧到那种‘青白色’的火候，我们这鼓风机，就算是拉断了气，也供不上那么大的风啊！火候一不到，铁就吃不透碳，怎么锻，都是白费力气！”
“还有那马蹄铁，”一个专门负责锻打马蹄铁的师傅，举着自己被震得发麻的手臂，苦着脸说，“总办大人要求，每一块马蹄铁，都要经过上千次的反复折叠锻打，将其中的杂质，尽数排出。我们兄弟几个，一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一个人，也最多只能打出两三块合格的。这……这根本是杯水车薪！”
整个锻造车间，都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之中。
他们面对的，不是技术上的不理解，而是最纯粹的，来自于“力量”的绝对瓶颈。
人力的极限，就在那里。
无论是挥锤的臂力，还是拉动鼓风机的耐力，都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天花板。
而张伟定下的那个看似“变态”的标准，恰恰，就悬在这道天花板之上。
鲁平为此愁眉不展，寝食难安。
他是个何等高傲的人？自从加入格物坊，被张伟委以重任之后，他便将这里，当成了自己实现毕生抱负的圣地。
可如今，第一个任务，就让他陷入了如此难堪的地境。
这天晚上，他拿着一叠记录着失败数据的图纸，敲开了张伟的房门。
“总办大人。”鲁平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挫败，“属下……无能。您交代的任务，我们……可能，完不成。”
张伟正在灯下绘制着一张复杂的图纸，闻言，他抬起头，看着鲁平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的意外和责备。
他放下笔，平静地说道：“是因为力量的极限，对吗？”
鲁平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数据递了过去：“无论是锻打的力量，还是鼓风的强度，我们都已达到了人力的顶点。可距离您的标准，依旧，遥不可及。”
“我明白了。”张伟笑了笑，站起身来，“走，鲁师傅，随我出去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研发大楼。
张伟没有带着鲁平去那热火朝天的锻造车间，反而，一路向着格物坊的边缘地带走去。
穿过生活区，越过仓库，最终，他们来到了一道奔流不息的河流旁。
这是秦淮河的一道支流，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日夜不息地冲刷着河岸，发出“哗哗”的声响。
夜风吹来，带着河水的湿气，让鲁平那被炉火熏得发昏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张伟，不明白，总办大人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
张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伫立在河边，感受着那股来自大自然的，磅礴而又原始的力量。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鲁平的耳中。
“鲁师傅，你听，这水声。”
鲁平侧耳倾听，除了哗哗的水声，什么也没有。
张伟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觉得，是我们锻造车间里，那几十名壮汉的力气大，还是这条河的力气大？”
鲁平一愣，这个问题，根本无需思考。
“自然是……是这条河。”
“那它，会感到疲惫吗？”
“不会。”
“它，需要吃饭喝水，需要休息睡觉吗？”
“……也不需要。”
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他伸出手，指向那奔腾不息的河水，声音中，充满了无穷的魅力与豪情。
“既然如此，”
“我们，为何要用人的力气？”
“我们脚下，就流淌着一条，永不疲倦，力大无穷的巨龙！”
“我要让它，来为我们挥锤！”
“我要让它，来为我们鼓风！”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鲁平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河水，又猛地转过头，看向张伟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坚毅和自信的脸庞。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正在自己的面前，缓缓打开。
驯服一条河？
让水，来为自己锻造？
这是何等……何等惊世骇俗，而又……令人热血沸腾的想法！
鲁平那颗因为挫败而冰冷的心，在这一刻，重新，剧烈地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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