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林中充满了细微而鲜活的声响。
有蜂翼振动的嗡嗡声，有不知名小虫在草叶间跳跃的窸窣声，还有清泉流过石缝的淙淙之音。几只生着珊瑚般晶莹鹿角、通体雪白的小鹿，在不远处的溪流边饮水。
它们抬头看到沈璃背着李梦欢走近，也不惊慌，只是睁着温润纯净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片刻，便又低头啜饮那散发着淡淡酒香的赤色泉水。
一切都显得如此宁静、祥和、生机无限。
然而，沈璃心底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放松。
这生机……太盛了，盛得近乎霸道，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排他性。她敏锐地察觉到，林间那些看似悠闲自在的生灵，无论是啜饮赤泉的白鹿，还是啄食沙棠果的彩翎鸟，它们活动的范围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约束着，绝不轻易靠近某些区域，尤其是那些镶嵌着琅玕玉的巨树周围，更是形成了一片片奇异的“真空地带”，连蚊虫都极少飞入。
靠近这里后，右腿之中的麻痒更甚。
沈璃内视倒是看不出什么名堂，体内灵气井然有序，就连新加入的生死两气都没有分毫打架的意思。
五行灵气在外，生死两气在内，这些灵气包裹住了右腿之中的髓珠，形成了环套环。
不管彼此有什么生克，单从表面看来，倒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然而，沈璃直觉察见了不对，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磅礴生机的滋养下，于她体内悄然复苏、壮大。
是螭煞？还是重水？
不管是什么，这身体终归还是她的，容不得别的什么玩意作妖！
沈璃心中冷哼，调动灵气强行将那股源自髓珠深处的躁动压制下去。
那麻痒感不甘地挣扎了几下，终是暂时蛰伏。
她背上有一个李梦欢，尽量避开那些巨树和过于浓密的奇异花草，循着直觉，朝着地势稍高的方向跋涉。
李梦欢的脑袋随着她的步伐在她肩头一点一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带来一丝微痒。
沈璃略出了出神。
还好这位李道长闭着眼睛的时候不会流口水，不然不管怎么说她都要把这人丢这里。
沈璃侧头瞥了一眼肩上那张苍白却依旧难掩俊逸的脸，心中不住地感叹，这美人确实是美人，可惜睁着眼开口说话的时候全然是找她要债，什么清秀俊逸那是统统都不见了！
“平日里见你算盘打得叮当响，关键时刻倒睡得安稳。”
沈璃轻哼了一声。
要她说，李梦欢这趟不知道委托者谁的买卖，可真是亏到姥姥家了，老本折了不知道多少，还落得这般让人背着走的田地……
啧，亏大了。
沈璃往上颠了颠李梦欢，继续向前。
也不知是沈璃的念叨起了作用，还是他自身恢复力惊人，又或是被沈璃肩胛骨硌得慌。
就在沈璃腹诽完不久，背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紧接着，靠在她肩颈处的脑袋轻轻动了动。
沈璃脚步一顿，微微侧首：“醒了？”
这人还真不经念叨。
李梦欢的眼睫如蝶翼般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
那对惯常流转着风流笑意的招子，此刻布满了血丝，神色涣散，带着迷茫和懵懂，好半晌才勉强聚焦在沈璃近在咫尺的侧脸上。【1】
沈璃：……
这副模样，看起来倒是叫人心生怜悯。
沈璃看了看前路，找了块干净的石头，默不作声地放下还没缓过来的李梦欢。
“沈……沈姑奶奶？”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这是……在哪儿？咱俩…出瀛洲了？”
意识刚一回笼，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哆哆嗦嗦地往自己腰间摸去。
沈璃一挑眉，把他的黄皮葫芦塞到了他掌心。
沈璃：“没有。刚才掉到这儿，你葫芦掉地上了，我帮你保管了一路。”
李梦欢抓住葫芦，脸上那点劫后余生的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安心和满足，极其夸张地长舒了一口气。
“呼——还在就好！还在就好！差点以为这趟要赔得裤衩都不剩……”
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葫芦，仿佛那是他失而复得的亲娘。
沈璃：“……”
她忍着把这家伙直接扔进旁边那丛带刺异草里的冲动，没好气道：“裤衩还在，命也还在，李道长大可放心。我们已从石窟脱身，如今在瀛洲密林之中。”
“密林？”
李梦欢闻言，挣扎着想要抬头环顾四周，奈何浑身酸软无力，脑袋重得像是灌了铅，只能勉强转动眼珠，呼吸着那饱含生机的空气，感受着周围那浓郁到化不开的灵秀之气。
“好精纯的木灵生机！此地莫非是瀛洲的玄牝林【2】？乖乖，道爷我行走四方，也算是见多识广，这般纯粹的洞天福地倒还真是头一遭……”
他喃喃着，眼中血丝未褪，却已亮起一丝微光。
李梦欢深吸一口气，强提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并起两指点向自己眉心。
那点微弱的紫芒闪烁了一瞬，竟然流露出了一丝人性化的嫌弃，勉勉强强覆上了他的双瞳。
“天清地宁……万气归宗……”
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仍旧虚弱，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沈璃观察着李梦欢周身之气的流动，却陷入了沉思。
她一路走来也见过不少气机流动，甚至模拟过的也不算太少，可李梦欢周身的气机流转运行，与她过往所见却有着极大的不同，若说是具体哪一五行的灵气，她分辨不出，却又隐隐有些熟悉。
一时想不出来，沈璃暂时先放在一边。
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李梦欢身为修士，他们这一路危机，他可是什么秘术都动了，但唯独没见过他动手——
不依靠符咒，而是由自身灵气凝聚出的攻击。
沈璃的目光落在李梦欢身上，多了几抹探究。
李梦欢此刻五感迟滞，倒还真没觉察。
他的目光先是掠过那些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琅玕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接着又看向远处啜饮赤泉的雪白灵兽、啄食沙棠果的彩翎鸟，以及那些散发着安宁气息的帝休木……
他的眼神越来越专注，也越来越凝重。
林中勃发的生气就像一片青色汪洋，在他眼中奔腾流转，这是毋庸置疑的生旺之象，主大吉大利，福泽绵长。然而，就在这片汪洋深处，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异色。
那异色并非是寻常死气的死白或煞气的赤黑，而是一种望之便能觉出沉郁、被外面这些青气包裹压制住的暗青！如同华美锦缎底下悄然蔓延的霉斑。
暗青之气并不暴烈外显，反而如同蜘蛛结网一般，极其细微地渗透、连接着林中那些最为强大的生气节点——琅玕树、赤泉源、沙棠木……甚至那些帝休木的根系之下。【3】
而这片看似生机无限的玄牝林，其气机流转竟隐隐呈现出一种……“困”局之象。
这些青气虽旺，却只在固定的区域循环往复，如同被无形的堤坝围拢的湖泊，不进不出，更无法与外界天地形成自然流通。
那些看似自由自在的生灵，其气运轨迹也被牢牢束缚在这片青湖之内，无法逾越丝毫。
——
【1】招子：眼睛。
【2】玄牝林：玄牝两字出自《道德经》“谷神不死，是为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象征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的根本源头。（瀛洲里有没有不知道山海经和列子没写，但编了）
【3】琅玕树、赤泉源、沙棠木、帝休树：对应沈璃先前不认识的植物们，这里不一一列举了怕被说水紫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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