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年，十二月初一。
太原城的风雪似乎比往日温柔了些许，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将这座刚刚经历了战火与金融风暴的城市装点得银装素裹。虽然天气寒冷，但护国府的后院里，此刻却是一片滚烫的焦灼。
产房外，那一排挂着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卢象升，这位面对多尔衮十万铁骑都面不改色的晋王，此刻正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他的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对于寒暑不侵的习武之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怎么这么久？都三个时辰了！”卢象升停下脚步，第无数次看向紧闭的房门，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王爷，您坐会儿吧。”一旁的王维翰虽然也紧张得手心冒汗，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劝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要在鬼门关走一遭的。婉清这孩子从小身子骨结实，又有刘婆子和陈秀英在里面，肯定没事的。”
说是这么说，但王维翰的手却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指节都发白了。毕竟里面躺着的，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
“哇——”
就在这时，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后院的寂静，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心头。
那哭声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甚至连屋顶上的积雪都被震落了几分。
卢象升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房门。
“吱呀——”
房门打开，满头大汗的刘婆子抱着一个红色的襁褓走了出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刘婆子大声喊道，“是个带把的！母子平安！小世子有七斤八两重，壮实着呢！”
卢象升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他甚至忘了身为王爷的仪态，两步并作一步冲上前去，想要伸手去抱，却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缩了回来，生怕自己粗糙的大手弄疼了那个软绵绵的小东西。
“给我……看看。”卢象升的声音有些哽咽。
刘婆子小心翼翼地把襁褓递过去。卢象升低头看去，只见那孩子虽然皮肤还有些皱巴巴的，但眉眼间竟隐约有着几分英气，小拳头紧紧攥着，正闭着眼睛哇哇大哭。
“好！好小子！”卢象升哈哈大笑，眼角竟有些湿润，“嗓门这么大，将来是个带兵的好苗子！”
他抱着孩子，大步走进产房。床榻上，王婉清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脸颊上，显得格外虚弱。但当她看到卢象升抱着孩子走进来时，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瞬间绽放出了母性的光辉。
“王爷……”王婉清挣扎着想要起身。
“别动。”卢象升快步走到床边，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柔声道，“婉清，辛苦你了。你是晋国的功臣。”
王婉清看着丈夫怀里的孩子，虚弱地笑了：“王爷，给孩子取个名吧。”
卢象升看着窗外的飞雪，沉吟片刻。
“如今虽然多尔衮退兵，但天下依旧大乱，百姓渴望中兴。”卢象升缓缓说道，“这孩子生于兴武二年，又是晋国的第一个继承人。就叫他——卢兴。希望他将来能兴复汉室，兴旺天下！”
“卢兴……好名字。”王婉清喃喃念道，随后沉沉睡去。
……
晋王喜得麟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太原城。
全城沸腾。
在这个讲究“无后为大”的时代，一个健康的男性继承人，对于一个新兴政权来说，意义甚至超过了一场大胜仗。它意味着这个政权有了延续性，意味着那些跟随卢象升出生入死的人有了长远的盼头。
原本还有些观望的士绅、商贾，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备上厚礼，排着队往护国府送。就连那些刚刚归附的河北官员，心也彻底定下来了——晋国这棵大树，算是扎下根了。
十二月二十八，满月宴。
这一天的太原护国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不仅晋国的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就连蒙古各部、甚至一些江南的士林领袖也都派人送来了贺礼。
然而，宴会的气氛在一位特殊客人的到来后，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南明弘光皇帝特使，司礼监秉笔太监韩赞周到——”
随着一声尖细的通报，一名身穿大红蟒袍、手持拂尘的太监，在一群锦衣卫（南明版）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大殿。
大殿内的喧闹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代表着“大明正统”的太监身上。
韩赞周走到大殿中央，并未向卢象升行跪拜礼，而是微微拱手，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气。
“咱家奉皇爷之命，特来恭贺晋王喜得贵子。”韩赞周尖着嗓子说道，随即一挥手，身后的随从捧上一个盖着黄绸的托盘，“皇爷说了，晋王乃是国之栋梁，虽有些许逾越之举，但念在抗清有功，不仅不予追究，还要加恩。”
卢象升坐在主位上，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卢兴，淡淡地看着他：“哦？不知弘光皇帝有何恩典？”
韩赞周清了清嗓子，大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晋国公卢象升，忠勇可嘉。特赐国姓‘朱’，改名朱象升，其子赐名朱兴，封世袭晋王，列入宗室玉牒，永为大明屏障！钦此！”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赐国姓！
这是大明皇帝对臣子的最高荣誉，也是最狠毒的政治枷锁。一旦接受了“朱”姓，卢象升就从一个独立的军阀，变成了大明的家奴、宗室。以后再想自立，那就是数典忘祖，是大逆不道。
这是要把晋国这只猛虎，变成大明看家护院的狗啊！
诸葛青云手中的羽扇停住了，孙承宗的眉头皱成了川字，王文义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所有人都看向卢象升，等待着他的决断。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襁褓中的卢兴偶尔发出几声咿呀。
卢象升缓缓站起身，将孩子交给一旁的奶娘。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韩赞周面前。
韩赞周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心中不禁有些发毛，但还是强撑着说道：“晋王……哦不，朱王爷，还不快快谢恩？”
“谢恩？”
卢象升突然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三分嘲讽，七分霸气。
“韩公公，回去告诉你的皇爷。”卢象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这‘朱’姓，太重，我卢某人背不动，也不想背。”
“你……你什么意思？”韩赞周大惊失色，“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当初郑芝龙想求都求不来！”
“郑芝龙是海盗，我是卢象升。”
卢象升猛地一挥袖子，指着殿外的天地：“大明立国近三百年，朱家子孙享尽荣华富贵，可曾为这天下的百姓做过什么？崇祯帝吊死煤山时，那些朱家王爷在干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时，你们的弘光皇帝又在干什么？他在选妃！在听戏！”
“你……你大胆！竟敢诽谤君父！”韩赞周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抖地指着卢象升。
“君父？”卢象升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吓得韩赞周连退三步。
“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产！”
卢象升这句振聋发聩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大殿内凝固的空气。
“我晋国的兵，吃的是百姓种的粮，穿的是百姓织的布，保的是百姓的家园！他们不姓朱，也不姓卢，他们姓‘民’！”
卢象升转过身，面向满堂宾客，目光如炬：“今日，趁着我儿满月，我卢象升在此立誓：晋国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给哪个腐朽的朝廷当屏障，而是为了给这天下的汉人，杀出一条活路！为了建立一个耕者有其田、工者有其业、商者有其利的新天下！”
“这‘朱’姓，你们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吧。送客！”
随着卢象升一声令下，殿外的卫兵齐声高呼：“送客！”
那声音如同排山倒海，震得韩赞周耳膜嗡嗡作响。他看着周围那些晋国将领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气和蔑视，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早已不是大明的臣子，而是一头即将吞吐天下的真龙。
韩赞周灰溜溜地走了，连那份圣旨都没敢留下。
大殿内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王爷万岁！”
“晋国万岁！”
这一刻，不仅是武将，就连那些读圣贤书的文官，也被卢象升这番离经叛道却又豪气干云的宣言彻底折服。他们意识到，自己追随的不仅仅是一个军阀，而是一个即将开创崭新时代的开国之君。
宴会继续，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
孙承宗端着酒杯，走到卢象升面前，老泪纵横：“王爷，老臣活了七十多岁，今日才算是活明白了。这天下，确实该换个活法了。”
卢象升扶起这位老臣，正色道：“孙老，路还长。拒绝了南明，就等于我们彻底孤立了。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是北边的狼，还有南边的鬼。”
“怕什么！”一旁的王文义大声说道，“咱们有枪有炮，还有小世子！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咱们就是把这天捅个窟窿也不怕！”
卢象升看着这些热血沸腾的部下，心中豪情万丈。他又抱回了儿子，看着那张熟睡的小脸，轻声说道：“兴儿，你听到了吗？这就是爹送给你的满月礼——一个不用向任何人下跪的未来。”
当晚，一份名为《兴武宣言》的文书，随着满月宴的结束，迅速传向大江南北。
文中那句“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像一颗火种，落在了无数仁人志士的心中，也让远在北京的多尔衮和南京的弘光帝，同时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们知道，真正的对手，彻底觉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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