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国太子萧无咎和文武百官的注视下，那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工地的正中央，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谢扶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一边是权倾朝野、即将封神的谢氏末裔，一边是仿佛从黄土里爬出来的贫苦老妪。
萧无咎眉头微蹙，身旁的侍卫正要上前驱赶，却被谢扶光一个淡漠的眼神制止了。
她就那么站着，任由那老妇人一步步走近。
老妇人浑身都在抖，像是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地、心疼地看着谢扶光，仿佛要将这二十年错过的时光，一眼望穿。
终于，她停在了谢扶光面前。
她颤抖着，从怀里最深处，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早已褪色发黄的布料，边缘磨损得厉害，但依旧能看出，它曾是一个婴儿的红肚兜。
在肚兜的一角，用稚嫩却无比用心的针脚，绣着两个小字——扶光。
“姑娘……”老妇人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只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气音，眼泪便滚滚而下，“老奴……老奴陈嬷嬷……总算等到您了……”
陈嬷嬷。
谢母的乳娘。
二十年前，将襁褓中的她拼死送出火海，自己却被乱军的马蹄踩断了腿，从此隐姓埋名，藏于市井，靠乞讨为生，只为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谢扶光看着那块肚兜，看着那熟悉的针脚，那是母亲亲手为她绣上的。
她背负着灭族血仇，闯过刀山火海，面对千军万马，眼都未曾眨过一下。
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被仇恨的冰霜冻成坚铁。
可此刻，那块小小的、柔软的布料，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的伪装。
一滴清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全场死寂。
连萧无咎都屏住了呼吸，他从未见过谢扶光流泪。
在他眼中，她永远是那个冷漠、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傀儡师，连情绪都是可以交易的筹码。
可她终究是个人。
陈嬷嬷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伸出枯枝般的手，想去碰一碰谢扶光，却又在半空中缩了回去，生怕自己这一身污秽，脏了她如今的尊贵。
谢扶光却动了。
她没有去扶那老妇，也没有说一句“嬷嬷我好想你”之类的软话。
她只是伸出手，用两根干净修长的手指，拈起了那块浸透了岁月与泪水的肚兜。
然后，她转身，一步步走到了刚刚挖好的祠堂地基前。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她指尖燃起一簇幽蓝色的魂火，点燃了那块肚兜。
火光升腾，将她清冷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那承载着她唯一一丝童年温暖的信物，就这样在她手中化为灰烬。
她松开手，任由那黑色的灰烬飘飘扬扬，落入即将浇筑地基的湿润泥土中。
她转过身，面对着京城所有达官显贵，面对着无数翘首以盼的百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从今日起，谢氏宗祠，不设牌位，不供先祖。”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供先祖，那还叫什么宗祠？
谢扶光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萧无咎，扫过沈砚，扫过每一个人。
“这里，不供仇恨，只镇不公。”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祠堂之内，将立‘天下蒙冤者名录’。祠堂之外，设‘诉魂箱’。凡自觉有冤屈沉埋、官府不理、求告无门者，皆可匿名书写，投入箱中。”
话音落下，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天的哗然！
这是要做什么？
她是要以一人之力，凌驾于朝廷法度之上，为天下人申冤吗？
萧无咎的他知道，这才是谢扶光。
复仇，对她来说太小了。
她要的，是砍断滋生出这一切不公的根。
几日后，一个全新的秩序，以谢家宗祠为中心，悄然建立。
太医院女官温令仪，于宗祠之侧，设立“洗心堂”。
她昭告天下，凡因心中有愧、罪孽缠身而引发顽疾者，可来此求诊。
她不问罪，只医心。
开张第一日，当年参与过织魂案的几个老兵，在堂前长跪不起，哭诉之后，竟多年顽疾自愈。
大理寺评事沈砚，顶着无数压力，联合朝中新锐，上奏监国太子，颁布“昭雪律”。
律法规定，凡有新证，旧案皆可重审，不得以“前朝旧事”为由阻挠。
律法颁布的当天，大理寺门口的伸冤鼓，被敲了三百年来最响的一次。
游侠裴照，则带着他那口能辨正邪的“正音钟”，召集了一批身手高强的江湖义士，组建“守魂卫”。
他们不受官府节制，只听谢扶光一人号令，巡行四方，专斩那些依附于权贵、为祸一方的凶魂邪祟。
京城的风向彻底变了。
人们敬畏地发现，谢姑娘不要权，不要财，甚至连皇帝的封赏都毫不在意。
但她要的那个“道理”，如今，没人再敢不给。
阴市的说书人柳三更，趁热打铁，推出了他的新作《傀儡录》，一时洛阳纸贵。
书的结尾，他这样写道：
“从前的人怕鬼，后来的官怕皇帝，现在的皇帝怕谢扶光。老百姓终于想明白了——这世上最该怕的，从来不是鬼，也不是官，而是那个能让鬼和官都乖乖低头的女人。”
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监国太子府的仪仗，抬着一整套凤冠霞帔，停在了重建的谢氏宗祠门前。
萧无咎亲自前来，他看着灯火下那个清冷的身影，眼中是志在必得的温柔。
“扶光，孤以太子妃之位，迎你入主东宫。从此，你我共掌天下，再无人敢欺你分毫。”
这是天底下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的荣耀。
谢扶光只是瞥了一眼那套流光溢彩的凤冠，连碰都未曾碰一下。
她从一旁的火盆里，随手抄起一根燃烧的木炭，直接扔了进去。
名贵的云锦霞帔，遇火即燃，瞬间化作一团烈焰。
“萧无咎，”她转过身，看着他震惊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以前的我，你用一千两黄金就能买走一夜。但现在的我，很贵，你买不起。”
她没再看他，转身走向那座肃穆而崭新的祠堂。
“我要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织魂案的世道。”
某个大雪纷飞的冬夜，谢扶光独自一人坐在宗祠最高的屋顶上。
她没有看雪，只是低着头，安静地摆弄着手中一只巴掌大的小傀儡，那是用建木的最后一点心材雕成的。
寒风呼啸，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她却浑然不觉。
忽然，她手中的小傀儡，那双紧闭的木刻眼睛，缓缓睁开了。
一道温柔得不似人间该有的声音，从傀儡口中轻轻传出，带着一丝欣慰的叹息。
“娘，我替你看见了。”
谢扶光的手猛地一颤。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
风雪之下，是延绵不绝的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如星辰落于大地。
不是畏惧她如魔，不是供奉她如神。
他们念着的，只是，谢扶光。
宗祠的一间偏殿内，灯火通明。
新任的文书官韩昭，一个面色苍白、看起来有些过分较真的年轻人，正对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发愁。
那是“诉魂箱”，设立不过短短数日。
他今夜当值，本以为只是个清闲差事，可当他按照规矩，在闭祠前打开箱子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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