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县城头，残阳如血。
持续近两年的攻防战，已将这座曾经繁华的江淮坚城摧残得千疮百孔。城墙上下，随处可见焦黑的痕迹、崩裂的缺口以及来不及清理的残破尸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一种食物腐烂后特有的甜腻恶臭。
陆康拄着剑，站在女墙之后，原本合身的太守官服如今显得空荡，花白的须发在带着焦糊味的风中颤动。他望着城外如蝗虫般层层叠叠的袁术军营垒，眼神中已没有了最初的愤怒与激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近乎麻木的绝望。
“使君，箭矢已不足千支，滚木礌石早已用尽…能动的守军，不足八百了…”一名脸上带着干涸血污的校尉，声音嘶哑地禀报着，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陆康心上。
陆康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闭上眼。他知道，城破就在这几日了。他早已存了与城偕亡之志，只是…
“虞功曹和赵将军那边…有消息吗？”他声音干涩地问道。
“虞功曹前日已护送部分家眷趁夜突围，按行程，应已进入吴郡地界。赵将军所部仍在西门坚守，但伤亡亦是不小…”
陆康微微颔首，心中五味杂陈。沈风能派虞翻带兵粮来援，又让赵诚这支客军坚守至今，甚至冒险护送他的部分家眷突围，已是仁至义尽。他不能，也不该要求更多了。这吴郡的沈风，果然与那些只知争权夺利的军阀不同。
“告诉赵将军，”陆康睁开眼，目光恢复了一丝决绝，“他的心意，陆康心领。然庐江乃我守土，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请他…寻机突围吧，不必陪老夫葬身于此。”
校尉面露不忍，却也只能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西门附近，赵诚刚刚打退敌军一波凶猛的攻势。他拄着长枪，剧烈地喘息着，亮银甲胄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被胡乱包扎了一下，依旧渗着血。他麾下的一千吴郡儿郎，如今还能站着的，已不足四百。
“将军！”一名亲兵踉跄着跑来，脸上带着急色，“陆使君派人传话，让您寻机突围！”
赵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望向太守府方向，摇了摇头，声音因疲惫而沙哑：“主公令我助守庐江，未得新的将令，岂能擅自撤离？况且，陆使君忠义，我等岂能弃之而去？再守一日！或许…或许援军就在路上！”
他心中何尝不知希望渺茫，但军人的天职和与陆康并肩作战的情谊，让他无法在此时独自逃生。他紧了紧手中长枪，对周围残存的士卒吼道：“儿郎们！打起精神！让那些淮南兵看看，我吴郡男儿的血性！”
残存的吴郡士卒们虽然疲惫不堪，但听到主将的呼喊，依旧强撑着挺直了脊梁，发出低沉的应和。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预期。
次日拂晓，袁术军发起了总攻。而这一次，冲锋在前的，是一支格外悍勇精锐的部队，为首一将，年纪虽轻，却骁勇无比，手持长枪，身先士卒，如一把尖刀直插城防薄弱处！
“那是…孙策！”城头有人惊恐地喊道。
孙策，孙坚之子，如今投于袁术麾下，他率领麾下程普、黄盖等将，攻势如潮，悍不畏死。
本就摇摇欲坠的舒县城防，在这猛虎般的冲击下，终于彻底崩溃。数处城门被同时攻破，潮水般的敌军涌入城中。
赵诚所在的西门压力最大，孙策亲自率部猛攻此地。乱军之中，赵诚与孙策迎面撞上！
““呔！孙家小儿！我乃并州上党赵诚，休得猖狂！”赵诚提枪迎上孙策。
孙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熊熊战意：“来得好！”
两人枪来枪往，在乱军中激烈厮杀。赵诚武艺本就不及孙策，加之久战疲乏，身上带伤，不过几个回合，便已险象环生。
“将军小心！”一名亲兵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替赵诚挡开了孙策一记致命的突刺，自己却被刺穿胸膛。
赵诚目眦欲裂，怒吼一声，攻势更猛，却已是强弩之末。孙策窥准一个破绽，长枪如毒龙出洞，闪电般刺入赵诚胸膛！
赵诚身体一僵，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枪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鲜血涌出。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魁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砸在城门的瓦砾之中。
这位自长安起便追随沈风的豪爽将领，终究未能等到主公的撤退命令，战殁于庐江舒县西门。
主将战死，残余的吴郡士卒虽奋力搏杀，却难挽败局，最终或死或俘，全军覆没。
几乎在赵诚战死的同时，太守府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陆康拒绝投降，在府衙之内，身着朝服，引火自焚，与庐江共存亡。
舒县，陷落。
数日后，噩耗传回吴郡。
太守府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沈风手中拿着那份沾着血污、由冒死逃回的吴郡伤兵带回的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赵诚…战死…所部…全军覆没…”沈风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军报上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沈风缓缓放下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前，背对着众人望向庭院。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周仓能看到主公肩头细微的颤动，那双总是沉稳如山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窗框。
“若是…若是那封军令能早到一日…”沈风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难以言喻的艰涩。
鲁肃上前一步，轻声道：“主公，两军交战，烽火阻隔，军令延误乃是常事。赵将军忠勇，为全友军之义而战至最后一刻，虽死犹荣。”
沈风依然背对着众人，良久，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是我低估了孙策的骁勇，也高估了舒县能坚守的时间。”他的语气平静，却让在场每个人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若我能更早决断，若我能多派些斥候打通消息…”
他走到案前，手指轻轻拂过军报上“赵诚”二字，仿佛与赵诚相处的一幕幕仍在眼前。
“传令。”沈风抬起头，目光已恢复清明，却比往日更加深邃，“以郡守之礼厚葬赵诚衣冠，立碑于西山，我要亲自题写碑文。”
“所有阵亡将士抚恤加倍，其家眷由郡府供养终身。若有子嗣，可直接入钱塘学院就读。”
周仓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末将代兄弟们…谢过主公！”
沈风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鲁肃：“子敬，陆氏家眷安置得如何了？”
“已妥善安置在城东别院。”
“好。”沈风深吸一口气，“传我命令，即日起全军缟素三日，祭奠庐江英魂。”
他走到地图前，凝视着庐江的方向，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这笔血债，我们记下了。终有一日，要让淮南军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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