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像一条灰白色的巨蟒，在初秋的原野上蜿蜒伸展，看不到尽头。
车轮吱呀，马蹄嘚嘚，张记车马行的队伍在飞扬的尘土中，向着北方缓慢而坚定地移动。宋青——此刻是学徒“狗儿”，低垂着头，牵着那匹驮马的缰绳，混在一群粗豪的车夫伙计中间，每一步都踏在陌生而坚硬的土地上。
离开京城繁华的庇护，她才真正体会到何为“颠沛流离”。脚底很快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粗硬的干粮噎在喉咙里，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咽下。夜晚露宿荒野，裹着散发着汗味和牲口气息的破旧毡毯，寒冷和虫蚁让她难以入眠。
但这些身体上的苦楚，远不及内心的煎熬。
父亲在狱中可曾受刑？母亲和清安在已被查封的侯府中，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风波？那些构陷者，下一步又会有什么毒计？每一个念头都像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她必须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将这些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不敢流露出分毫。
“狗儿！发什么呆！去河边打水！”一个粗嗓门的伙计喊道，随手将一个沉重的木桶扔到她脚边。
宋青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是”，费力地提起木桶，走向不远处的溪流。她努力模仿着少年笨拙而吃力的动作，肩膀被压得生疼。这是她必须适应的角色，一个沉默、卑微、任人驱使的小学徒。
途中并非一帆风顺。第五日午后，车队在一个岔路口被一队官兵拦下盘查，比城门口严厉数倍。他们拿着画像，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见过这个人吗？”为首的军官抖开一幅画像，上面是一个眉目清俊的年轻男子，与宋青有几分模糊的神似。
宋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像其他伙计一样，好奇又畏惧地瞟了一眼画像，然后茫然地摇头。她刻意让自己的站姿显得更加佝偻，脸上布满尘土和汗水。
那军官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这张过于清秀的脸上找出破绽。宋青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只能尽力维持着那副懵懂畏缩的表情。
最终，军官移开了目光，挥挥手放行了。直到车队重新启动，走出很远，宋青才感觉那冰冷的视线从背上消失，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追捕的网，早已撒开。
张大叔驱马靠近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那是刑部的海捕文书，画的……是宋家大小姐。”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画得不太像，但你得更加小心。”
宋青抿紧嘴唇，点了点头，心中寒意更盛。
真正的危机，发生在抵达沧州前一晚的店里。
这是一家开在官道旁、供行脚商人歇脚的简陋客栈，鱼龙混杂。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气、汗臭和喧嚣的叫嚷声。
宋青正蹲在角落里默默啃着干饼，一个满身酒气、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
“哟，哪儿来的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扮成小子模样，是跟相好的跑出来了？”那汉子喷着酒气，伸手就要来摸她的脸。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充满了恶意和戏谑。
宋青浑身一僵，血液直冲头顶。羞辱和愤怒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若是从前，谁敢对镇北侯府的嫡女如此无礼？！
但她瞬间冷静下来。不能动手，一旦暴露会武功，身份立刻会引起怀疑。她现在是“狗儿”，一个无力反抗的学徒。
她猛地偏头躲开那只脏手，身体向后缩去，用沙哑的嗓音惊慌地喊道：“你……你认错人了！我是男的！”
“男的？”刀疤脸嘿嘿笑着，更加得寸进尺，“让爷摸摸看，不就知道了？”说着又要扑上来。
就在这时，张大叔和几个车行的伙计围了过来。
“这位好汉，喝多了吧？何必跟一个半大孩子过不去？”张大叔挡在宋青身前，脸上带着江湖人的圆滑笑容，手里却暗暗握紧了一根车辕木。
刀疤脸见对方人多，悻悻地啐了一口：“呸！没劲！”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危机暂时解除，但宋青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躲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将脸埋入臂弯。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那种深深的无力感。离开了侯府的庇护，她甚至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无法保全。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中更加赤裸和残酷。
几经辗转，通过张大叔的关系，宋青终于搭上了一支前往北境前线运送补给军粮的队伍。
越往北走，景色越发荒凉。天空是那种沉郁的灰蓝色，风沙越来越大，吹在脸上如同刀割。沿途开始出现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南逃流民，他们眼中充满了麻木和恐惧。偶尔能看到远处荒废的村庄和被战火熏黑的残垣断壁。
战争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
在一处流民聚集的歇脚点，宋青听到几个老兵模样的流民在低声交谈。
“……镇北侯这一倒，北狄那群狼崽子怕是要乐疯了！”
“谁说不是呢！侯爷在的时候，北境防线固若金汤，现在……唉！”
“听说朝廷派了个什么皇子来监军，年纪轻轻的，懂什么打仗？只怕……”
“嘘！慎言！不要脑袋了？”
宋青蹲在不远处，假装整理行囊，耳朵却竖得尖尖的。父亲的名字像针一样刺着她。北境局势果然因父亲的倒台而动荡，而那个前来监军的皇子……会是怎样一个人？
她摸了摸怀里那柄刻着“峥”字的玄铁匕首，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无论前路如何，她必须走下去。
又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当一座巍峨、苍凉、仿佛与灰蒙蒙天际融为一体的巨大边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带领辎重队的老兵用马鞭指着前方，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
“小子，看到了吗？那就是镇北关！你爹……咳咳，宋侯爷当年，就是在这里，守了整整十年！”
宋青猛地抬起头。
狂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眯起眼睛，远远眺望着那座如同洪荒巨兽般匍匐在大地上的雄关。
关墙上，残留着无数次攻防战留下的斑驳痕迹和暗红色的污渍。猎猎旌旗在风中狂舞，发出撕裂般的声响。一种混合着悲怆、骄傲、愤怒与决然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这就是父亲战斗和守护的地方。
这就是她家族荣耀与屈辱的根源。
这就是她未来生死搏杀、寻找真相的战场。
她拉紧了头上遮挡风沙的破旧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闺阁少女的迷茫和脆弱已被彻底磨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北境玄铁般的冷硬和坚定。
她深吸了一口这带着沙土和铁锈气息的、属于边关的空气。
“我来了。”
她低声说，像是在对这座雄关宣告，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然后，她迈开步伐，跟着辎重队，走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义无反顾地，踏入了命运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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