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匈奴王庭的地牢,是一处连光都嫌弃的所在。
潮湿的空气里,霉菌、秽物与干涸血迹的腥臭纠缠发酵,形成一种能钻入骨髓的气味,熏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绞痛。
梁山就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像一截被遗忘在此,即将腐烂的枯木。
他曾用那双手,为祝英在细密的绢帛上写下“匪我思存,念彼周京”的诗句。
如今,那双手的手指甲里塞满了黑泥与秽物,手背上布满了被狱卒用鞭梢抽出的、早已凝固成黑紫色的血痕。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月。
九十个日夜。
他没再说过一句汉话。
每天,他都用那份猪食都不如的牢饭,跟同牢的匈奴囚犯换取每一个胡语词汇的正确发音。他咀嚼着那些能刮伤喉咙的粗粝谷物,将尊严与唾沫一同咽下,只为记住那些词句。
他学他们粗野的俚语,模仿他们醉酒后的狂态,更是在每一个夜晚,沉默地听着他们吹嘘劫掠汉家村庄,将女子掳上马背时的无耻丑行。
每一次。
当那些污言秽语钻入耳朵,祝英穿着血色嫁衣,在他面前轰然倒下的那一幕,便会一次次在他的颅内灼烧。
那不是痛苦。
痛苦早已麻木。
那是一种燃料,将他灵魂深处那团名为“梁山”的灰烬,烧成了坚硬、冰冷、足以割裂一切的焦炭。
他不再是那个会为一句诗词脸红的江南书生。
他是一具只为复仇而呼吸的躯壳。
机会,在又一个血色黄昏降临。
左贤王呼衍豹的侄子,呼衍灼,要娶他的第十房小妾。全城大肆庆祝,连地牢的守卫也换上了新酿的马奶酒,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胡话连篇。
一名满身酒气的狱卒摇摇晃晃地走来,粗暴地打开牢门,从里面拖走一个哭喊不止的汉人奴隶。
那是给贵人们的婚宴上助兴的“乐子”——人与饿狼的角斗。
牢门,在沉重的撞击声后,没有完全锁死,留下了一道漆黑的缝隙。
梁山动了。
他的一切动作都失去了读书人常有的迟疑与从容,只剩下野兽捕食般的纯粹与精准。
他无声无息地扑了上去,在那名狱卒转身的瞬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颗被他用三个月时间,在牢房石壁上反复打磨的石子,狠狠捅进了狱卒肥厚的后颈。
没有声音。
只有石子没入皮肉,再狠狠撬断颈骨时,那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温热的液体溅了他满脸。
他没有擦。
他只是冷静地、熟练地剥下狱卒那身腥膻的皮甲,换在自己骨瘦如柴的身上。然后,他从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腰间,解下了弯刀和一大串冰冷的钥匙。
他没有急着逃跑。
他拿着钥匙,走进了隔壁的牢房。
那里关押着几个因私斗而被囚禁的匈奴兵痞,他们是军中最凶悍,也最不服管教的亡命之徒。
“想出去吗?”
他用这三个月学来的,生涩却足够流利的胡语问道。
几个兵痞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眼神空洞的汉人,肌肉瞬间绷紧,眼神里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与凶狠。
梁山将那串沉重的钥匙,直接扔在了他们面前的地上。
金属碰撞石地的声音,清脆刺耳。
“今晚,呼衍灼大婚,王府府库大开,城中守备松懈。”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你们是想在这里烂掉,还是出去抢钱,抢女人?”
贪婪,最终战胜了警惕。
当晚,晋阳城西区大乱。
数十名被释放的囚犯,如同挣脱锁链的疯狗,咆哮着冲上街头,他们点燃房屋,抢劫商铺,将所有见到的东西都化为混乱的一部分。
城中绝大部分的巡逻兵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乱吸引了过去。
而梁山,则趁着这片他亲手制造的混乱,如同一缕黑色的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灯火通明的呼衍灼府邸。
他太熟悉这里了。
祝员外为了巴结这位权贵,曾卑躬屈膝地带他来过。他记得哪条路守卫最少,记得哪条回廊能直通后院,更记得哪一间房,是呼衍灼的卧房。
卧房内,浓烈的酒气与淫靡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呼衍灼正赤着肥硕的上身,将一个刚刚抢来的汉家小妾死死按在身下,口中发出野兽般的粗重喘息。
梁山就站在门外的阴影里,静静地听着。
他听着那女孩从挣扎到放弃的低低哭泣。
他听着呼衍灼心满意足的狂笑。
他没有立刻冲进去。
他在等。
等那个已经没有灵魂的小妾,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下人搀扶着离开。
等呼衍灼餍足地躺回床上,很快便发出了沉重的、如同拉风箱一般的鼾声。
他才缓缓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月光,从他身后泄入。
他的影子,被拉扯得又细又长,钉死在床榻前。
床上的呼衍灼似乎察觉到了那股冰冷的杀意,他被冻得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地睁开被酒色掏空的眼睛。
“谁?”
回答他的,是梁山那张在月光下,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的脸。
“你……”
呼衍灼的酒意,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被冻成了冰碴。他认出了这张脸,三个月前,就是这个不识抬举的汉人书生,让他当众出丑,成了晋阳城一个不大不小的笑柄。
他下意识地去摸枕边炫耀武力的金鞘弯刀。
但梁山的刀,更快。
没有怒吼。
没有质问。
梁山只是沉默着,一步步上前,将手中那把从狱卒身上夺来的、毫不起眼的弯刀,一遍,又一遍地,捅进那具肥硕油腻的身躯。
每一次抽刀,都带出大蓬滚烫的血浆,喷涌而出,染红了华贵的波斯地毯,也染红了梁山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
他停下手时,床上的东西已经看不出人形。
祝英,我为你报仇了。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句。
他没有片刻停留,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那把属于狱卒的弯刀,将其插回腰间,转身便没入了窗外的无边夜色。
呼衍灼的死,在第二天清晨才被发现。
左贤王呼衍豹冲进卧房时,当场暴跳如雷。他看着侄子那具被捅得面目全非、如同一个破烂血袋的尸体,喉咙里发出了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封锁全城!”
“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汉狗找出来!”
然而,梁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利用对匈奴人习俗的了解,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在上次劫掠中被弄哑了喉咙的汉奴,低着头,沉默寡言地混入了一支出城清剿山匪的匈奴小队。
他做着最卑贱的活计,喂马,劈柴,处理最肮脏的杂务,像一个真正的奴隶那样,将自己藏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全城的大搜捕持续了整整半个月,最终一无所获。
梁山,如同人间蒸发。
在军中,他沉默地干活,耳朵却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来自南方的传闻。
“听说了吗?南边那个自称‘墨神’的汉人头子,把交州的杜灵给活剐了!首级还用石灰腌了,送到江陵王府门口挂着!”
“何止!我堂兄的队伍跟他们打过,说他们有一种叫‘龙吟’的神器,离着好几里地,一眨眼的功夫,‘轰’的一声,就能把一座山头给削平!”
“最邪乎的是,有逃回来的商人说,他还弄出了能在天上飞的铁鸟,和不用马拉就能日行千里的铁龙!那玩意儿跑起来,地都在抖!”
这些在匈奴士兵口中被传得神乎其神、如同天方夜谭般的故事,却让梁山死寂的心,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刺杀呼衍灼,带来的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空虚。
他终于明白,单纯的刺杀,只是匹夫之勇。
他杀了呼衍灼,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呼衍灼”站起来,继续压迫、凌辱、屠戮他的同胞。
他要的,不是杀一个人。
他要的,是将这整个吃人的制度,连根拔起。
为此,他需要力量。
一股足以与匈奴三十万铁骑正面抗衡,足以将所有胡虏都赶出中原的,真正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只可能在南方。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用同样的手法,干净利落地杀死了一名巡逻的哨兵。
他夺走了对方的马匹、水囊和干粮,没有丝毫留恋,翻身上马,向着南方的无尽黑暗,疾驰而去。
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祝英一个人。
他要为千千万万个在匈奴铁蹄下哀嚎的“祝英”,去南方,请一尊真正的“神”,来荡平这污浊不堪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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