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嘲弄与玩味一闪而逝,复又归于那片能吞噬一切的死寂。
“公主以为,本将军为何要引五胡入境,将这中原搅成一锅沸腾的血水?”
陈安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那几片已被匈奴、鲜卑、羯、羌、氐占据的州郡。
“因为这潭水,太静了。静到所有的鱼虾都学会了藏在淤泥里,结成一张张看不见的网。”
“本将军喜欢把所有的鱼都赶到水面上来,让他们相互撕咬,相互吞噬。直到最后,只剩下那条最强壮,也最饥饿的。”
他的目光穿过帐内的昏暗,落在了拓跋翎月的脸上。
“那个时候,公主的仇才报得最彻底,不是吗?”
拓跋翎月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明白了。
陈安不是畏惧霍天生,他是在用整个中原的生灵,去喂养一头名为“混乱”的蛊虫。
他要等到所有势力都在这场血腥的盛宴中筋疲力尽,再以雷霆之势,君临天下,而霍天生,不过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主菜。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还要疯狂百倍。
“我凭什么信你?”
拓跋翎月的喉咙有些干涩。
“公主不必信我。”
陈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公主只需看着,然后选择是站在注定腐朽的枯骨一边,还是站在即将升起的骄阳之侧。”
他站起身,走到拓跋翎月的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那令人窒息的气场去压迫拓跋翎月。
他伸出手,用手指粗暴地划过她的脸颊,仿佛在检验一件瓷器的釉质,语气轻蔑。
“这张脸还算堪用,至少在宴会上不会丢了本将军的颜面。记住,从现在起,你这张脸,连同你身上的每一寸,都只属于本将军。”。
“至于联姻,”
陈安捏住拓跋翎月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用评估货物的眼神打量她。
“霍天生是本将军的猎物,你还没有资格染指。但一条听话的狗,或许能得到啃食残骨的赏赐。你想要的,取决于你能付出的价值,而不是你的祈求。”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只有她能听到的,充满了魔鬼诱惑力的磁性。
说完,他收回手,转身不再看她一眼。
“赵募会安排好一切。公主,请回吧。”
拓跋翎月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那个背影一眼,然后决绝地转身走出了这座让她尝尽了屈辱,却也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帅帐。
……
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就此达成。
接下来的半个月,整个江陵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而又高效的忙碌之中。
这场即将到来的,汉胡之间最高规格的联姻,从一开始便被剥离了所有关于“情爱”的粉饰,成了一场赤裸裸的,充满了政治算计与利益交换的联盟宣言。
聘礼的往来,便是最好的证明。
陈安遣心腹谋士赵募,携绸缎千匹、玉器百件、以及五十车在荆州试种成功,亩产远超寻常稻种的“神农稻”,与一百套由天机阁最新改良的,省力高效的曲辕犁作为聘礼,送往邺城。
其意不言而喻:我给你中原的富庶与先进的农耕技术,让你的人能吃饱穿暖。
而拓跋宏的回礼,也同样直接。
良马千匹,上等毛皮百张,一顶象征着鲜卑王权的纯金鹰羽冠,以及……一百名,在之前的战争中,被俘虏的汉人女子。
乱世之中,女子是人口的第一生产力,像霍天生那般不惜耗损数千名女子,成立魅影军的行为,陈安不可能去做。
拓跋宏的言下之意更为露骨:我给你草原的铁骑与战马,认可你“江陵王”的地位,我们从此,互为屏障,资源互补。至于那些,能带来生产力的年轻女子,不过是我彰显诚意的一份小小的添头。
双方的聘礼清单在第一时间,便被各自的情报机构,刻意地“泄露”了出去,传遍了整个中原。
这场联姻的政治目的,昭然若揭。
婚礼的场地,设在了江陵王府。
陈安借着大婚之名,顺理成章地自封“江陵王”,将这荆襄数郡,连同部分扬州领地,彻底变成了他自己的封地。
整个王府,被清晰地分成了两个风格迥异的礼区。
东侧的汉式喜堂,雕梁画栋,红绸漫天。
墙上,悬挂着代表荆州图腾的“朱雀纹”红绸宫灯。
堂内,摆着龙凤案,贴着朱红的双“囍”字,陈列着一整套,繁复而又庄重的,属于中原的青铜礼器。
而西侧,则立起了一座,充满了原始与蛮荒气息的鲜卑祭台。
祭台的中央,竖着三根,高达数丈的巨大图腾柱。
上面,分别用古朴而又粗犷的线条,雕刻着鹰、狼、鹿的图腾。
地上,铺着蓝白相间的织金毡毯。
祭台的一角,甚至还预留出了一块,专门用来进行“白马献祭”的空地。
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在这座府邸之内,以一种充满了割裂感的方式,强行融合在了一起。
就连为拓跋翎月准备的寝殿,也处处透着这种刻意的兼顾。
床上,铺的是中原王室才用得起的锦被,床边却又摆着一张由一整张雪白的,没有任何杂色的白狐毛皮制成的坐垫。
梳妆台上,一边是温润的汉式玉梳,另一边,则是充满了异域风情的鲜卑银梳。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符合礼制,为了向天下人展示这场联盟的“诚意”。
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出自陈安或是拓跋翎月的个人喜好。
礼服的定制,更是将这种政治作秀发挥到了极致。
陈安的那身诸侯冕服,主体依旧是汉家礼制中,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十二章纹。但在那宽大的袖口之处,却用金线暗暗地绣上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鲜卑金翅鹰。
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草原绿松石的玉带。
玉带的带钩之上,用巧夺天工的技艺,雕琢出了一副“朱雀戏鹰”的纹样。
朱雀,是他的图腾。
鹰,是鲜卑的象征。
这其中充满了上位者的淡淡嘲弄与恶意,而拓跋翎月的婚服,则是两国顶尖匠人共同创造出的一件,充满了矛盾与割裂感的艺术品。
上身,是汉家最正统的,大红色的蹙金绣朱雀霞帔,霞帔的边缘却又垂着一串串由细小的草原野兽的骨骼与牙齿,打磨而成的银质佩饰。
下身,则是鲜卑最传统的,由红、蓝、白三色织金而成的华丽长裙。
裙身之上,交织着草原之上,象征着自由的云纹,与中原宫廷之中,代表着富贵的缠枝纹。
这身婚服穿在她的身上,与其说是嫁衣,不如说,更像是一件用无数政治符号所堆砌而成的华丽枷锁。
婚前三日,祈福仪式,双轨并行。
汉廷的太祝,在江陵王府的宗庙与社稷坛前,杀三牲,诵祭文。
祈祷的,是城邦安宁,基业稳固,而从草原赶来的鲜卑大巫师,则在府内的祭台之上,宰杀羔羊,将温热的羊血涂抹在图腾柱上。口中念念有词,护佑的是部落与荆州的联盟顺遂无虞。
整个祈福仪式庄重,肃穆,却没有任何一句祷文,是关于这对即将要结为连理的新人情感顺遂,百年好合。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这,只是一场,无关风月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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