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城的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那不是炉火的味道,而是人心被恐惧与怀疑反复炙烤后,散发出的味道。
霍天生微服策马,行于长街。
街道之上,依旧车水马龙,墨恩司的工地依旧人声鼎沸,可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恨不得将力气使尽的狂热,却淡了许多。
百姓们看到那些巡街的墨家军士兵,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崇拜,多了一丝躲闪与敬畏。那敬畏之中,又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恐惧,像一根扎进肉里的细小针刺,不致命,却时时作痛。
州牧府,南院。
这里的“暖阳”熏香,似乎比霍天生离开前,更浓郁了些。
王昭宁一身素白的襦裙,未施粉黛,见到霍天生的那一刻,那双总是水汪汪的眼眸里,瞬间便蓄满了泪水,整个人如同一朵被风雨欺凌了一夜的娇弱白莲,摇摇欲坠。
“夫君,你可算回来了……”
她扑进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霍天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他知道,这其中,三分是真情流露的思念,七分,却是演给他看的,邀功的姿态。
果然,在一番“久别重逢”的温存之后,王昭宁便拉着他,迫不及待地,展示起了自己的“战果”。
慈安堂。
这个由她一手创办,原本只是用来施粥赠药的小小善堂,如今已然扩张成了一个庞大的,覆盖了整个益州城的慈善网络。
城东的慈安堂,收容的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数十名孩童,穿着干净整洁的布衣,正跟着一位落魄的老秀才,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三字经》。琅琅的读书声,是这压抑城池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城西的慈安堂,则是一座巨大的纺织工坊。数百名在战乱中失去丈夫的寡妇,正坐在崭新的织布机前,十指翻飞。她们的脸上,没有了麻木与绝望,取而代之,是一种靠自己双手挣得食粮的安稳与踏实。
“夫君,你看。”
王昭宁站在工坊之外,脸上带着一丝骄傲,声音却依旧柔婉动人。
“妾身听闻那些污蔑夫君的谣言,便想着,与其空口白牙地去与他们辩驳,不如做些实事,让百姓们亲眼看看,夫君的仁德,夫君的慈悲。”
她抬起头,那双含着泪光的眸子,痴痴地望着霍天生。
“妾身告诉他们,夫君是天上的神明,是来拯救我们脱离苦海的。那些魔神的谣言,都是北方的妖人,因为嫉妒夫君的神威,才故意编造出来的。”
“妾身还让那些受过慈安堂恩惠的百姓,去街头巷尾,现身说法。如今,城中百姓虽仍有疑虑,但至少,他们不再相信那些食子的无稽之谈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招以柔克刚。
霍天生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中暗自赞叹。
她或许没有万狐嫣那般洞悉权谋的狠辣,却对人心的把握,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用恩惠去对冲恐惧,用看得见的“慈悲”,去消解那看不见的“魔神”之说。
她的手段,柔软,温和,却如春雨润物,无声无息地,便将陈安那记阴狠的背刺,化解了大半。
“做得好。”
霍天生将她拥入怀中,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满含“赞许”与“疼惜”的吻。
“昭宁,你才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
这句肯定,让王昭宁整个人都仿佛飘在了云端。
她依偎在霍天生怀里,感受着他身上那股让她迷恋的阳刚气息,心中那点因为他久不归家而生出的幽怨,瞬间烟消云散。
她甚至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辛苦与委屈,都值了。
当晚,霍天生宿在了南院。
一番极致的云雨过后,王昭宁餍足地伏在他的胸口,指尖在他的胸膛上画着圈。
“夫君……”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你这次去南中,怎的去了这么久?可是……可是想念那位‘萧穆凡’总督办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霍天生抚摸着她柔顺长发的手,微微一顿。
营帐内的气氛,瞬间有了一丝凝滞。
此次南中一行,万狐嫣似乎心有芥蒂,与霍天生相处之间,尽显隔阂,哪怕霍天生用尽了各种话术安抚,都无济于事。
霍天生知道这事急不得,尤其是对万狐嫣这种心思玲珑的聪明人,更是需要时间让她一点点消化,一点点释怀。
他每日一如既往会花些时间陪万狐嫣,但大多时间都和楚巧儿一同研究各种该研究的和不该研究的东西,万狐嫣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实则心中早已酸楚不堪。
王昭宁心中一紧,连忙补救道:“夫君莫怪,妾身只是……只是太想念夫君了。”
霍天生笑了笑,他捏住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盛着一整片温柔的星空。
“傻瓜,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致命的磁性。
“南中那地方,瘴气弥漫,蛇虫遍地,我怎舍得让你去受那份苦?萧穆凡不过是我用来震慑那些蛮夷的工具罢了。唯有你,才是我愿意放在心尖上疼的,唯一的珍宝。”
这番话,真假掺半,却轻易地便将王昭宁所有的疑虑与试探,都化解于无形。
她信了。
或者说,她选择了相信。
这个男人,是神,而她,是神唯一偏爱的,凡人。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独一无二的幸福。
第二天,霍天生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在议事堂议事。
杜衡与范长生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忧色。
“墨神,‘魔神’之谣,虽被王夫人的善举压下去了几分,但其根源未除,终是心腹大患。”
杜衡率先开口。
“更棘手的,此前……监州夫人以雷霆手段,于城中大肆抓捕,血洗了数十家涉嫌传谣的旧族,虽震慑了宵小,却也让‘魔神’之说,在某种程度上,更添了几分血腥的佐证。如今监州夫人虽已诛杀,但城中仍旧暗流涌动,民心浮动,长此以往,恐生大乱。”
霍天生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就在此时,墨安司的司长骆齐峰,如同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堂下。
他呈上了一份最新的密报。
“启禀墨神,荆州方面,有异动。据我方安插在桓冲军中的探子回报,陈安似乎已与桓冲达成某种秘密协议,双方在江夏的对峙,已有所缓和。陈安军主力,有北撤迹象。”
“同时,北境传来消息,胡人趁我中原内乱,再度叩关,于并州一带大肆劫掠。陈安后院起火,怕是短时间内,无力再顾及南下了。”
霍天生看完密报,眉头微蹙。
照此情形,此次魔神言论应该与陈安无关,那么会是谁呢?
荆州庾亮、扬州桓冲、交州杜灵......
似乎哪方势力都有嫌疑。
不过不管是谁,他们以为自己会疲于应付这“魔神”之谣,却不知,这正给了自己一个彻底巩固神权,将计就计的绝佳机会。
霍天生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每一张或忧虑,或困惑的脸,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我神谕。”
“三日之后,于社稷坛,召开‘审判大会’!”
“本神,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亲自审判,那些胆敢污蔑神明,妖言惑众的……罪人!”
此令一出,满堂皆惊。
“墨神三思!”
杜衡连忙劝道。
“此时民心不稳,若当众审判,万一有乱民被敌方奸细煽动,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墨神,此举无异于引火烧身,还请从长计议!”
范长生也跟着附和。
霍天生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高深莫测的笑容。
“火,既然已经烧起来了,堵是堵不住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堂内回荡,带着一丝冰冷的戏谑。
“既然如此,那便不如……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一些。”
他看着堂外那片阴沉的天空,仿佛已经看到了三日之后,那座即将被无数人见证的,审判的舞台。
“他们费尽心机,为本神搭了这么大一个台子。这出戏,若是不唱得精彩一些,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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