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吞噬了他的身影,也吞噬了星光。
霍天生没有停,他像一头被惊扰的孤狼,在林间亡命狂奔。身后的嘶吼被风扯碎,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
他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道教学院里,老道士曾教过一门“缩地成寸”的步法,听着玄乎,其实是利用呼吸吐纳,配合对地形的瞬间判断,将身体的爆发力催动到极致,在最短的距离内,找到最省力的奔袭路线。
此刻,这门被他用来在后山追兔子的法门,成了他唯一的保命符。
他的身影在树影间忽隐忽现,脚下踩着枯叶,却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身体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地面在滑行,完美地利用了每一处沟壑、每一丛灌木作为掩护。
这便是所谓的“遁地术”,不是真的钻进地里,而是与大地融为一体,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不敢走直线,而是选择了一条更为崎岖的路线,绕着山脊的阴面穿行。
鲜卑人是草原的猎手,擅长追踪,但他们不擅长山林。
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一夜奔逃,直到天光熹微,他才敢在一处隐蔽的石缝中停下。
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喉咙里火烧火燎,肺部像个破风箱。
霍天生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息。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入手依旧温润。
那上面雕刻的雏鹰,在晨光下栩栩如生,仿佛在嘲笑他的狼狈。
他想起拓跋翎月将玉佩塞进他手里时,那滚烫的掌心和通红的眼眶。
“蠢货。”
他对着玉佩,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嘲。
不知道是在说那个天真的公主,还是在说曾经那个同样天真的自己。
他没有亲吻玉佩,而是用粗糙的、沾满泥污的手指,狠狠地摩挲着那只雏鹰的眼睛,直到那光滑的玉面都仿佛要被他磨出火星。
这块玉,是信物?
是情感的寄托?
不。
这是他的战利品。
是他用谎言、用暴力、用一个女人的身心换来的,通往南方的第一块垫脚石。
它将永远提醒他,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信任和情感是最廉价、最无用的东西。
只有冷酷的算计和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他活下去。
他将玉佩重新塞回怀里,闭上眼,强迫自己调息。
龟息法运转起来,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复,身体的疲惫感也被一点点压了下去。
接下来的五天,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山中的野人。
昼伏夜出,渴了,就用道家“聚露”的法子,在清晨收集叶片上的露水;饿了,就挖草根,嚼树皮,偶尔能抓到蛇或者野鼠,便生吞活剥,连血带肉咽下去。
那股腥膻的味道,让他吐了好几次,吐完了,再继续吃。
他身上的白袍早已被荆棘划得褴褛不堪,脸上、手上全是泥污和划痕。
他甚至故意找了个泥潭,将自己从头到脚滚了一遍,又用植物的汁液将皮肤染得蜡黄。
水面镜子里那个剑眉星目的霍天生,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挣扎求生的野兽。
第六天,他终于走出了狼山的山脉。
眼前,是一片广袤而荒凉的平原。
他知道,这里依旧是鲜卑人的地盘,但再往南,就是汉地了。
他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干涸的河床,向着南方蹒跚而行。
两天后,他终于看到了一缕炊烟。
那是一支正在迁徙的队伍,人数不少,足有数百人。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麻木和绝望。
是流民。
霍天生心中一动,这是他混入人群,掩盖行踪的最好机会。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观察了半天。这支队伍里,有汉人,也有一些被鲜卑部落驱赶出来的奴隶,口音混杂,成分复杂。
他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将原本挺拔的身形,伪装成因长期饥饿而导致的佝偻。
走路的姿势也变了,双腿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那张被泥污和汁液弄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此刻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
他从队伍的末尾,悄无声息地汇了进去。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这里每一个人,都和他一样,像个随时会倒下的活尸,只顾着低头赶路,节省那一点点可怜的力气。
他成功了。
夜幕降临,流民队伍在一片避风的洼地停下,点起了几堆零星的篝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和汗臭混合的怪味。
霍天生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靠着一块石头坐下,闭目养神。
他不敢睡得太死,在这片人性的荒原上,同类的威胁,有时比野兽更可怕。
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鼓点,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鲜卑人!”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尖叫。
整个宿营地瞬间炸开了锅。
人们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像一群被狼群包围的羊,四散奔逃。
几十骑鲜卑骑兵,呼啸而至。
他们没有立刻挥刀砍杀,而是发出阵阵怪笑,像猫戏老鼠一样,将这群可怜的流民驱赶、包围。
霍天生在第一时间就动了。
他没有跑,而是就地一滚,滚进了旁边一个更深的土坳里,将身体蜷缩起来,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看到一个鲜卑士兵,狞笑着,用长矛的矛尖,将一个正在哭喊的七八岁孩童高高挑起。
那孩子在半空中挣扎,哭声凄厉,鲜血顺着矛杆流下。
那士兵却像是欣赏什么有趣的表演,仰天大笑。
另一个角落,一个年轻的女人被两个士兵从马上拖拽下来。
他们撕扯着她本就破烂的衣衫,发出淫邪的笑声。
女人的尖叫和反抗,只换来了更粗暴的对待。
她的丈夫冲上去想要保护她,却被另一名骑兵一刀砍下了头颅。
那颗滚圆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正好停在霍天生藏身的土坳边。
那双眼睛,还圆睁着,写满了不甘和绝望。
霍天生藏在土坳里冷眼旁观,他不可能出手相救,说不清是不愿,还是不能。
可汗拓跋宏的追杀令,恐怕早已传遍了这片草原。
他一旦被认出来,下场会比这些流民惨烈百倍。
他就这么看着,听着。
听着那些哭喊、求饶、惨叫和淫笑,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交响乐。
他看着那个被长矛挑死的孩子,看着那个被凌辱致死的女人,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的眼神,再也没有了半分波澜,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木头。
林薇薇的话,又一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忽然笑了,无声地,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弧度。
是啊,我就是个木头。一个被剜去了心,抽干了血,只剩下求生本能的木头。
这样,不也挺好吗?至少,不会再痛了。
他没有去安慰那些幸存者,也没有去掩埋那些尸体。他只是默默地走到一具鲜卑人掉落的牛皮水囊边,捡了起来。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南走去。
身后,是人间地狱。身前,是未卜前途。
而他,只是一个走向更深黑暗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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