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州牧府。
这座象征着益州最高权力的府邸,此刻换了主人。
霍天生负手立于议事堂中央,脚下的蜀锦地衣厚实而柔软,能吞噬掉所有的声响,一如这座府邸本身,吞噬了无数百姓的血汗。
堂内,合抱粗的紫檀木梁柱上,精雕细琢的龙凤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栩栩如生。墙壁上悬挂的,是出自名家的山水长卷,光是那一角小小的印章,便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吃喝一辈子。
空气中,残留着经久不散的檀香与龙涎香混合的奢靡气息,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一种腐朽的甜腻。
霍天生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想起了墨家村外,那些在瘟疫中挣扎,形如枯槁的流民。想起了那些为了半块发霉的麦饼,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屠刀挥向同伴。
讽刺。
实在是讽刺。
他并不因此就同情所谓的底层,更不会鄙夷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
在见识过人性最深处的黑暗与光辉之后,他早已明白,这世上,不存在绝对的好与坏。
评判善恶的,从来都只是角度与立场罢了。
“墨神!”
一声焦急的呼喊,打破了堂内的沉寂。
陶孔像一头被点燃了尾巴的蛮牛,从堂外轰隆隆地冲了进来,那张憨厚的圆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怒。
“出大事了!”
他跑到霍天生面前,因为跑得太急,说话都有些结巴。
“粮……粮仓!城里的粮仓,全被烧了!”
什么?
跟在陶孔身后的蔡鸣、吕台等人,闻言皆是脸色大变。
蔡鸣一个箭步冲上前,双眼赤红。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是李班那狗贼!”陶孔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震得那雕龙画凤的纹路都仿佛在颤抖。
“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败,提前安排了亲信!我们的人刚一进城,他们就动手了!等我们赶到,几座大粮仓……已经烧成了白地!”
“狗娘养的!!!”
蔡鸣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昏暗的堂内划过一道森冷的寒光。
“老子现在就去把李班那老狗的尸体拖出来,剁碎了喂狗!”
“剁了有什么用!”吕台也是气得破口大骂,“粮食没了!我们答应百姓开仓放粮,还有城中几万士兵的吃喝……现在怎么办?拿什么给他们?!这他娘的,不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吗!”
李班此举,不可谓不歹毒。
城中百姓尚能自给自足,可那数万刚刚归降,军心未稳的兵卒,一旦没了粮,会变成什么样?
饥饿的军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野兽。
他们甚至敢……弑神!
议事堂内,众人七嘴八舌,叫骂声、捶桌声响成一片。
霍天生皱着眉头,始终一言不发。
最终,还是新任参军杜衡,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对着霍天生一揖。
“墨神,为今之计,恐只能对城中那些富豪士族下手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们盘踞益州多年,家中必然囤积了海量粮草金银,只要能从他们身上……剐下一块肉来,或可解我等燃眉之急!”
霍天生还未开口。
一个清癯的身影,从队列中缓缓走出。
正是范长生。
他对着霍天生躬身一礼,语气却带着明确的反对。
“墨神,杜参军此言,万万不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为何不可?”吕台瞪着眼睛,很是不屑,“那些土财主影响力再大,还能大过咱们墨神?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还敢跟神斗不成?”
范长生没有理会吕台的质问,只是看着霍天生,神情凝重地解释道。
“墨神,正是因为这些士族豪强底蕴深厚,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如同老树之根,遍布益州每一寸土地。”
“昔日李班,看似是益州之主,实则在诸多事务上,都要仰仗他们,甚至对他们以礼相待,彼此形成一种微妙的制衡。”
“他们中,有人在军中担任要职,有人在城中掌管商路,有人在乡野名望极高。看似一盘散沙,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蔡鸣听得不耐烦,冷哼一声,手中长刀“锵”地一声指向范长生,眼神不善。
“照你这么说,我们动不得他们,就只能眼睁睁地饿死?”
“老子看你就是李班的旧臣,心里还向着那些旧主子!”
“胆敢在此蛊惑人心,无视墨神神威,我看你是活腻了!”
顾清霜清冷的目光,也落在了范长生的身上,带着一丝审视的寒意。
在她心中,霍天生便是天。
任何质疑霍天生威严的人,都是敌人。
面对众人的敌意,范长生却依旧不卑不亢,只是静静地看着主位上的霍天生,等待着他的决断。
霍天生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蔡鸣,收刀。”
“墨神!”蔡鸣不甘地喊了一声。
“收刀。”霍天生的语气加重了一分。
蔡鸣心头一凛,只得悻悻地将刀收回鞘中。
霍天生看向范长生,深邃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
“范先生可有妙计?”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
他们没想到,霍天生非但没有怪罪范长生,反而还向他问计。
范长生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他知道,自己没有跟错人。
这位年轻的“墨神”,有着远超常人的理智与格局。
他再次躬身一揖。
“贫道确有一计。”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只是此计,需要墨神……做出一些牺牲。”
霍天生眉头一挑,示意他继续。
范长生道:“益州城中,世家门阀,以万家为首。万家家主万振南,在益州士族中一言九鼎。若能说动万家牵头,不仅可令众多世家主动献粮,甚至能让他们出面,组织百姓捐粮,以解墨神燃眉之急。”
杜衡闻言,眉头紧锁,立刻反驳。
“墨神入城之前,已许诺百姓开仓分粮,分发土地。如今开仓已成空谈,若再让百姓捐粮,岂不是失信于民?更何况,一旦让步,欠下这天大的人情,日后又当如何从这些士族手中,夺取土地,还予百姓?”
“此一时,彼一时。”范长生摇了摇头,叹道。
“李班焚粮,非战之罪。相信只要由万家出面,向下安抚,再由墨神许以未来承诺,百姓通情达理,必会谅解。”
“至于分地……”范长生看了一眼霍天生,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即便没有焚粮之事,贫道也以为,不宜操之过急。世家之利,盘根错节,贸然触之,必起大乱。届时内忧外患,我等根基未稳,恐有倾覆之危。”
霍天生的瞳孔,微微一缩。
王莽新政。
这四个字,毫无征兆地从他脑海中蹦了出来。
他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超前的理念固然是好,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一口吃成个胖子,只会活活把自己撑死。
他看向范长生的眼神,闪过一刹欣赏。
李班当真是个蠢货,有这等大才辅佐,竟只知守着这区区一隅之地。
“依范先生之见。”霍天生一针见血地问道,“该如何,向那万家让利?”
范长生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此事,颇为复杂,还需贫道,与墨神单独详谈。”
“你!”蔡鸣又想发作。
“好了。”霍天生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接着环视众人。
“蔡鸣、孟山,你们即刻带人,全面接管城防,安抚士兵情绪。”
“吕台、陶孔,负责城中治安,严惩趁乱打劫之徒。”
“杜衡、卫青,收编城中府兵,统计户籍人口。”
“顾清霜,你去接管城中财政,统计各项损益。”
……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
众人领命而去,偌大的议事堂,很快便只剩下了霍天生和范长生二人。
霍天生重新坐下,目光落在范长生身上。
“现在,可以说了。”
范长生看着霍天生,沉默了许久。
他浑浊的双眼,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灵魂看穿。
终于,他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墨神,并非神明。”
“您与我等一样,皆是肉体凡胎。”
“那些神乎其技的手段,也只是某种我等无法理解的……障眼法,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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