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带来的寒意，并未随着他与他亲兵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如同渗入砖缝的冰水，凝固在百草阁每个人的心头。接连数日，实验室内的气氛都格外压抑。研究者们埋头工作，交谈声近乎消失，只有器皿碰撞和炉火燃烧的声响，衬托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庆云深知，士气比任何技术瓶颈都更具毁灭性。朱高煦的质疑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项目进展的迟缓与资源的紧迫。若不能尽快取得一次实实在在的突破，不必等半年之期到来，团队内部的信心便会先于项目而崩溃。
他将目光重新聚焦回张明远手稿中关于“生物碱纯化”的章节。手稿中指出，天然提取物成分复杂，毒性往往源于共存的其他生物碱或杂质，若要获得相对纯净的目标物，必须进行反复的、条件苛刻的分步结晶与重结晶。此前，他们受限于设备精度和温度控制，始终无法有效分离。
“不能再这样盲目试下去了。”深夜，林庆云召集了核心的几位助手，油灯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布满公式与图谱的墙壁上，“我们必须改变策略。集中所有力量，优化‘分级沉淀’与‘控温慢速结晶’两步。”
他指向苏婉清机巧阁最新送来的一套微缩型恒温水浴装置。那是一个以黄铜为胆，外层覆以木棉保温的精巧箱子，内置螺旋盘管，可通过调节流入热水的速度和温度，实现对小型容器内溶液温度的相对精确控制。
“我们之前失败，多半是沉淀时杂质去除不净，或是结晶过程温度波动太大，导致目标物与杂质重新共晶。”林庆云的手指划过手稿上的一行小字，“‘耐心与精确，胜过千百次盲目尝试’——这是师父的告诫。”
接下来的日子，百草阁进入了近乎疯狂的攻坚状态。所有人分成两班，日夜不停地守着那些琉璃器皿和恒温设备。林庆云几乎寸步不离实验室，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原本整洁的衣袍也沾染了各种试剂的斑驳颜色。
他亲自监督每一次酸碱度的调整，记录每一次加入沉淀剂后溶液浑浊度的细微变化。过滤用的素绸用坏了一匹又一匹，每一次得到的滤液都如同珍宝般被转移到特制的小型结晶皿中，再小心翼翼地放入恒温水浴。
温度的控制是关键中的关键。负责看守水浴的助手必须时刻盯着那支简陋的、刻有模糊刻度的玻璃温度计，根据指示，极其缓慢地向盘管内添加热水或冷水，力求将温度波动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这个过程枯燥至极，却又容不得半分松懈。
时间在反复的失败与微小的调整中流逝。期间，又有消息传来，朱高煦主持仿制的几门小型“回旋炮”进行了试射，虽然后坐力惊人，准头全无，且有一门当场炸膛，伤了几名工匠，但朱高煦依旧在军中大肆宣扬，称之为“破敌利器”，并再次以加强军工生产为由，从天工院调走了两名擅长金属处理的熟练工匠。
这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湖面。百草阁内，焦虑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大人，丙十七号样本……似乎……有戏。”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响起，打破了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沉寂。
说话的是团队中最年轻也最沉得住气的助手，名叫陈五。他负责观察一批经过最新沉淀方案处理，并已在恒温水浴中静置了整整三天的结晶皿。
林庆云几乎是瞬间从短暂的瞌睡中惊醒，一个箭步冲到陈五负责的区域。其他几名和衣而卧的研究者也纷纷惊醒，围拢过来。
在数盏油灯汇聚的光线下，那个小小的琉璃结晶皿底部，不再是以往常见的絮状沉淀或油状物，而是析出了一层细小的、闪烁着微弱光泽的白色针状结晶！
它们如此细微，却形态规整，如同寒冬清晨凝结在窗棂上的冰凌花，脆弱而纯净。
实验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丝气流就会吹散这希望的火种。
林庆云拿起旁边备用的、用丝绸包裹的琉璃棒，极其轻柔地探入溶液，小心地挑起几粒结晶，放在一块干燥的琉璃片上，凑到灯下仔细观察。
“色泽纯白，形态一致……”他喃喃自语，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涩。他取出一点，置于舌尖尝味——这是张明远手稿中记载的、风险极大但极为直接的鉴别方法之一——一股强烈的、先苦后麻，并带有特殊刺感的味道迅速在口腔中蔓延开。
这感觉，与手稿中描述的乌头碱主要有效成分的特征高度吻合！
“成了……”林庆云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紧张而期盼的脸，那沉郁了数月的眉宇间，终于绽开一丝难以抑制的、带着巨大疲惫与喜悦的涟漪，“我们……我们成功了！这是第一次，我们得到了形态和性状都相对单一的生物碱结晶！”
短暂的寂静后，实验室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低低的欢呼声。有人相互捶打着肩膀，有人激动地擦拭着眼角，陈五更是直接瘫坐在地上，望着那结晶皿，傻傻地笑着。
这是数月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突破。它证明了张明远手稿指引的方向是正确的，证明了他们选择的纯化路径是可行的，更证明了在有限的资源下，依靠耐心与精确，他们能够从天然植物这看似无序的宝库中，提取出目标明确的有效成分。
林庆云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珍贵的结晶用特制的油纸包好，贴上标签。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这点结晶的量微乎其微，其纯度还需进一步验证，更重要的是，其安全性和有效性，需要通过接下来的活体实验来残酷地检验。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开端。一道微光，刺破了笼罩在百草阁上空许久的浓重阴云。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晨风涌入，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东方天际，已露出一线鱼肚白，将北平城沉睡的轮廓勾勒出来。
“把成功提取的步骤、条件，详细记录下来，一丝一毫都不能错。”林庆云回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但眼底的光芒却比窗外的晨曦更为明亮，“接下来，我们要重复这个过程，积累足够的样品。然后……准备动物实验。”
希望，如同这破晓的微光，虽然微弱，却已真真切切地照了进来。而前路的艰险，也随着光线的增强，愈发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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