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寒风依旧料峭，却吹不散北平城上空弥漫的、混合着焦糊与草药气息的凝重。巴特尔败退的尘埃已然落定，但战争留下的创伤，却如同城墙上那些需要时间来抚平的创口，赤裸裸地昭示着现实的残酷。
燕王府的议事厅内，炭火盆驱散着寒意，却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沉肃。初步的战损统计与局势评估，描绘出一幅绝不容乐观的图景。
“我军虽胜，然元气大伤，亟需休整补充。北元巴特尔，实力犹存，退回草原，犹如饿狼舔舐伤口，来年草长马肥之际，必是心腹大患。”姚广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众人心头，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幅标注着各方势力的粗略舆图。
朱棣坐于轮椅上，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唯有紧抿的唇线和偶尔划过舆图的锐利眼神，显示着他正在飞速运转的思绪。他的手指最终重重落在舆图上的两个点——北方的草原，以及南方的广袤疆域。
“沈炼与高煦在江东进展如何？”他问，声音带着连日劳累的沙哑。
一名负责联络南线的参军立刻回禀：“禀王爷，沈将军与二公子已基本肃清苏杭一带成建制的抵抗，控制长江下游主要水道及沿岸州府。然，齐泰、黄子澄等人已南逃至福建，与当地豪族、残存水师合流，凭借闽地山峦与海路，构筑防线，抵抗意志坚决。两广、云贵等地，则多持观望之势，依旧奉建文年号，政令不出南京久矣。”
南北受敌，根基受损，南方残敌据险而守……这局面，比攻克金陵之前，似乎更为错综复杂。
朱棣沉默良久，目光缓缓扫过厅内众人——沉稳多谋的姚广孝，面露忧色却目光坚定的林庆云，沉静如水的苏婉清，以及虽疲惫却战意未消的诸将。
“传令。”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鼎乾坤的力量，“即日起，北平，更名为 北京！本王之靖难行辕，燕王府，即为临时宫阙。大明之政治中心，北移于此！”
一言既出，满室皆静，随即众人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定都北京！这意味着，王爷彻底放弃了与南京旧朝廷在法统上的纠缠，不再以“清君侧”的藩王自居，而是要以北方为根基，另起炉灶，建立一个全新的中心！这是政治上的决断，更是向天下昭告与旧制度彻底决裂的宣言！
“北京……”林庆云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这意味着，师父张明远和他所追求的新学之火，将真正以此地为基石，辐射天下。
苏婉清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定都北平，依托燕赵之地，抗衡南方……这盘棋，下的不再是藩王争霸，而是国运之争。
朱棣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手指划过长江：“南方残敌，据险自守，急切难下。且让他们再多苟延些时日。我军当前要务，乃是整合北方诸省，恢复生产，巩固边防，编练新军。内政不修，无以对外；根基不稳，妄谈远征。”
他看向姚广孝：“广孝先生，梳理内政，安抚流民，恢复农桑，筹措钱粮，此乃重中之重。北方诸省，凡归附者，皆需推行新政纲要，尤重农具改良、水利兴修。”
“老衲明白。”姚广孝颔首，眼中已有盘算。
“庆云，”朱棣转向林庆云，“天工院需全力运转。百草阁主导药材种植、成药量产，尤其金疮药、防疫药剂，需保障军需民用。机巧坊则需加速军械修复与新械研发，农具改良亦不可懈怠。北京城防体系，需依新标准，重新加固！”
“臣，定不负王爷所托！”林庆云肃然应命，感到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地沉重。
“苏姑娘，”朱棣最后看向苏婉清，语气稍缓，“机巧坊之事，由你多费心。凡所需物料、匠役，可直接向庆云或本王呈报。技术保密章程，由你与庆云先行拟订细则。”
苏婉清微微屈膝：“民女领命。”她清楚，这意味着她已被正式纳入这个新兴政权的核心技术层。
一道道命令发出，勾勒出未来一段时期内北方政权生存与发展的清晰轮廓：对内整合，恢复元气，深化新政；对外暂取守势，稳固防线，伺机而动。
天下，由此进入了微妙而紧张的南北朝对峙阶段。
就在议事接近尾声，众人领命欲退之时，一名风尘仆仆、来自南方的密探被悄然引入。
“王爷，”密探跪地，声音压得极低，“金陵方面确认，朱允炆……未死！”
厅内空气瞬间凝固。
“其在宫中自焚，乃是替身。其本人，已在齐泰、黄子澄心腹护送下，秘密潜入西南，于云南沐府庇护之下，被当地土司及部分遗老拥立，沿用建文年号，并……”
密探顿了顿，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并广招奇人异士。据悉，其麾下已出现了数名自称来自泰西（泛指欧洲）、佛郎机（泛指葡萄牙、西班牙）的‘客卿’，此辈……颇精火器制造之术，其鸟铳、火炮，似与我所知迥异，威力不容小觑。”
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刚刚因定都而稍显振奋的人心之上。
朱允炆未死，且在西南另立朝廷！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竟然也开始引入外邦技术力量！
北有吸收“新学”而壮大的北元，南有依托旧势并开始接触西夷火器的建文残余！
朱棣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他缓缓靠回轮椅，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西夷……火器……”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越过众人，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科技的竞赛，思想的碰撞，制度的较量，至此，已不再局限于华夏的内陆。一股来自遥远海洋的、陌生的力量，已被悄然引入这盘本就错综复杂的棋局。
燎原之火，遇上了来自异域的坚船利炮预兆。
荆棘王冠之路，注定将更加坎坷，也更加波澜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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