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的裁决如同一道分水岭，将“醉仙散”项目从纸面的构想，推入了充满荆棘的现实。有限的资源，苛刻的期限，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林庆云肩头。他深知，朱高煦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天工院，任何一点懈怠或失败，都可能成为对方发难的理由。
百草阁内，原本略显空荡的东厢房被正式划拨为“醉仙散”项目实验室。地方不算宽敞，陈设更是因陋就简。几张厚重的梨木桌案拼凑成操作台，上面摆放着苏婉清机巧阁紧急赶制出来的一批基础琉璃器皿——烧瓶、冷凝管、分液漏斗……形态各异，在从高窗透进的稀薄天光下，闪烁着脆弱而清澈的光芒。墙角垒着新领来的木炭，以及几筐经过初步筛选、品相尚可的乌头根茎，那紫褐色的块茎扭曲盘结，仿佛蕴藏着某种危险而古老的力量。
人手更是捉襟见肘。林庆云麾下原本只有两名协助处理青霉素事务的年轻医官，如今加上姚广孝从王府属官中抽调来的两名略通文墨、心思缜密的书记，以及一名对药材炮制有些经验的老药工，勉强凑成了五人的核心团队。面对“醉仙散”这等前所未有的挑战，这点人手显得如此单薄。
实验室初次集议，气氛难免有些沉闷。炭盆烧得不算旺，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两名年轻医官面露忧色，书记则显得有些茫然，唯有那老药工，默默擦拭着新领来的药碾，神情倒是颇为专注。
林庆云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没有多言，只是缓步走到案前，将一直随身携带、以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张明远手稿，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当那叠纸张泛黄、边角卷曲，甚至带着些许水渍虫蛀痕迹的手稿摊开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仿佛记录着主人临终前与时间赛跑的疯狂。除了他们认识的字句，更多的是各种奇异的符号、如同鬼画符般的结构式、纵横交错的反应路径箭头，以及大量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演算过程。
“此乃先师明远公遗泽，”林庆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静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亦是吾等攻克‘醉仙散’的唯一依凭。”
他指向手稿上一处绘制着乌头植株及其旁边标注的复杂分子式的图页。“师父晚年，已摒弃了传统草药混用的模糊路径，提出‘有效成分提纯’之论。他认为，药效与毒性，皆源于植物体内特定的‘分子’，若能将其分离、纯化，便可去其毒性，存其药效。”
“分子？”一名年轻医官忍不住低声疑问，这词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可理解为构成药性之最小精微物质，”林庆云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手指划过手稿上关于“生物碱”、“溶解性”、“结晶条件”的论述，“师父推断，乌头中具麻醉效用之物质，乃是一种‘生物碱’，可溶于醇、醚等有机溶剂，而在特定酸碱条件下，可自溶液中析出结晶……”
他结合手稿上的图示与文字，将张明远设想的提取路径娓娓道来：如何用酒精浸泡萃取，如何利用酸碱变化进行初步纯化，如何通过控制温度、缓慢蒸发溶剂来获得相对纯净的结晶。
这些理念，对于习惯了“君臣佐使”、“水煎火熬”传统思维的老药工和医官而言，不啻于天方夜谭。他们看着手稿上那些如同天书的符号，脸上写满了困惑与怀疑。
林庆云没有强求他们立刻理解。他知道，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与实践。他将手稿中关于前期处理、溶剂回收等相对容易理解的部分任务，分配给了老药工和医官。而更核心的萃取、纯化步骤，则由他亲自带领两名心思最细的书记进行。
实验室的灯火，自此便常常亮至深夜。
研磨乌头根茎的沉闷声响，酒精挥发带来的浓烈气味，以及炭火加热下液体在琉璃器中翻滚的细微咕嘟声，构成了夜晚百草阁的主旋律。林庆云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导着两名书记如何搭建蒸馏装置，如何观察液面变化，如何记录每一个细微的温度波动和现象。
失败是家常便饭。萃取液常常浑浊不堪，沉淀步骤掌握不好便得到一堆无用的絮状物，尝试结晶时，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得到的是色泽暗淡、明显不纯的颗粒。每一次失败，都消耗着本就紧张的酒精和药材，也消磨着团队成员本就不多的信心。
“大人，这……这真能成吗？”一次，在又一批提取物被证实无效后，一名年轻医官终于忍不住，望着所剩无几的乌头药材，语气沮丧地问道。
林庆云正在灯下仔细比对此次失败的记录与手稿上的要求，闻言抬起头。跳跃的灯火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而坚定。
“师父的手稿，不会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信念，“非路不通，乃吾等尚未得其法，未至其境。每一次失败，皆是为成功剔去一条歧路。”
他拿起那张被朱高煦丢弃、又被他细心擦拭干净的设备图纸，贴在实验室最显眼的墙壁上。“二王子视此如敝履，吾等偏要以此，叩开通往无痛外科之门！”
他的坚定，如同无声的磐石，稳住了有些摇晃的人心。老药工不再多言，只是更加精细地处理着每一份药材；两名书记揉了揉熬得通红的眼睛，继续伏案核对数据；年轻医官们也重新振作，投入到基础工作中。
偶尔，苏婉清会带着马和过来。苏婉清主要是检查琉璃设备的耐受性，并根据林庆云反馈的使用问题，思索改进之法。她话不多，但每次带来的小改进——一个更匹配的接口，一种更好的密封材料——都切实地推动着实验的进展。
马和则对实验室的一切充满好奇。他虽主攻海防，但其过目不忘的本领和敏锐的观察力，有时也能带来意想不到的视角。一次，他见到林庆云为如何提高溶剂回收率而苦恼，便提及在西洋船上见过利用海水温差冷凝蒸汽的装置，虽原理不同，却启发了林庆云对冷凝系统进行了一番优化。
在这紧张、枯燥且屡屡受挫的日子里，这点滴的进步与外界的支持，如同暗夜中的微光，支撑着这间小小的实验室，在迷雾中艰难而执着地探索着那条由张明远手稿指引的、通往“醉仙散”的天然提取之路。
灯光摇曳，映照着每一张疲惫而专注的脸庞。窗外，北风呼啸，寒意深重。而在实验室内，那颗名为希望的火种，正于一次次的失败与不懈的坚持中，顽强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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