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
南京城的盛夏，本该是秦淮河畔灯火如昼、画舫笙歌的时节，如今却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悲怆与恐惧笼罩。皇城之内，更是如此。
奉先殿侧殿，昔日庄严肃穆的寝宫，如今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以及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衰败气息。朱元璋躺在龙榻之上，曾经高大魁梧的身躯如今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唯有偶尔开阖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如同垂死猛兽般的厉芒，还能让人想起这位曾经横扫六合、缔造大明江山的铁血帝王。
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每一次吸气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御医们跪在殿外，束手无策，只能听着里面那压抑的咳嗽声和痰壅喉间的嗬嗬声，心惊胆战。
皇太孙朱允炆跪在榻前，握着祖父枯槁的手，泪流满面，声音哽咽：“皇祖父……您要坚持住啊……”
朱元璋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抚摸孙儿的头，手臂却颤抖得厉害，最终只能无力地落下。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守在旁边的秉笔太监连忙俯身去听。
“……传……传……梅殷……齐泰……黄子澄……方……方孝孺……”
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地报出了几个名字。驸马都尉梅殷，以及朱允炆最为倚重的几位文臣近侍。
几人很快被引入殿内，跪倒在龙榻前。看着皇帝此刻的模样，无不心中悲戚惶恐。
朱元璋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最后定格在朱允炆脸上，那目光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舍，有担忧，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要为爱孙扫清一切障碍的决心。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朕去后……尔等……尽心……辅佐……太孙……”
“诸王……镇守封国……勿……勿需来京……”
他的话语在这里停顿了许久，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胸腔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顶，望向了遥远的北方，那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深刻的忌惮与冰冷，最终，他用一种近乎诅咒般的、带着血丝的嘶哑声音，挤出了最后一句模糊不清，却又让在场所有人心脏骤停的低语：
“……燕王……病躯……然……其志……不小……慎……慎防之……”
话音落下，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头颅猛地偏向一侧，紧握着朱允炆的手也骤然松开，垂落榻边。
“皇祖父！”
“陛下！”
悲呼声瞬间响彻大殿。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明太祖朱元璋，驾崩。
遗诏颁布天下，皇太孙朱允炆继皇帝位，令诸王镇守封国，毋需至京奔丧。
然而，那最后一句关于燕王的、并未明确写入遗诏，却如同带着血腥气的诅咒，深深烙印在了朱允炆和他几位辅政近臣的心头。“慎防之”三个字，在寂静的深宫中回荡，比任何明确的旨意都更加令人不安。
几乎是与此同时，北平，燕王府。
夜色深沉，澄心堂内却灯火通明。朱棣并未安寝，他坐于轮椅中，面前的书案上，摆放着的不是公文，而是几张刚刚由“天工院”呈送来的图纸——一份是关于简易版手铳的击发结构改进建议，另一份则是标准化零件在弩机制造中应用可行性的初步评估。
沈炼肃立一旁，低声道：“王爷，南边……似乎有异动。我们安插在通政司的人冒险传出消息，陛下……可能就在这几日了。而且，南京城内兵马调动频繁，尤其是靠近皇城的几卫，多有换防。”
朱棣的目光从图纸上抬起，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知道了。”他淡淡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轮椅扶手，“让我们的人，都撤回来。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带着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一名王府属官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也顾不得礼仪，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惶：
“王爷！王爷！南京……南京八百里加急……陛下……陛下……驾崩了！”
澄心堂内，瞬间死寂。
沈炼猛地握紧了拳。姚广孝捻动佛珠的手骤然停下。
朱棣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消息。
良久，他才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的属官，声音低沉而平稳：“遗诏……如何说？”
属官颤抖着将邸报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当说到“诸王镇守封国，毋需至京奔丧”时，头垂得更低。
朱棣听完，沉默了片刻。他推动轮椅，转到窗前，望着南方那片漆黑的夜空。那里，是他父亲的国度，如今，已是他侄子的天下。
“父皇……走了。”他轻轻地吐出四个字，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落在沈炼和姚广孝身上，那目光中，再没有丝毫迷茫与感伤，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决绝与……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可以不再掩饰的野望。
“听到了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新帝登基，诸王……不得入京。”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
“这，便是开端。”
窗外，北地的夜风呼啸而过，卷起尘埃，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席卷天下的风暴。而那把由张明远点燃、由林庆云传承、由朱棣握在手中的薪火，在这血染的诏书传来的夜晚，终于彻底蜕变成了……可以焚毁旧世界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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